周国平论人生_周国平【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除了超验的含义之外,死亡同时也是一个经验的事实。作为经验的对象,死亡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现象。我们的确可以看见别人死去的样子,我们还可以依据这种经验想象自己死去的样子。我们甚至还必然要经验到自己死去的过程。在超验的死与经验的死之间是有根本区别的,前者是指死后灵魂的归宿,由之而驱动所谓的终极关切,属于哲学和宗教的领域,后者是指肉体死亡的现象,由之而产生临终关怀、遗属安慰等实际的必要,须靠医学心理学之类实用的学科来解决。我本人是把死亡的超验方面看得更重要的,认为唯有对这一方面的思考才是真正哲学性质的,而过于看重经验方面则很可能会损害死亡的jīng神启示意义。

  当然,死亡的这两个方面又不是截然可分的。人们之所以对肉体的死亡感到莫大的忧惧,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因为不知道死后灵魂将会如何。死亡的可怕之处主要还不在死亡过程中肉体所经受的痛苦,而在死后的绝对虚无。同时,对死亡的形而上思考也并非出于纯粹的玄学兴趣,而恰恰是基于死亡乃人人不可躲避的经验事实,对必将来临的死亡的忧惧也是最真实的心理经验,有必要加以疏导。事实上,古希腊哲人把哲学称作预习死亡的活动,正说明了对死亡的哲学沉思是有着为经验的死预做准备的实用目的的。这就使我们有可能把死亡问题研究的形而上层面和形而下层面沟通起来,从哲学和宗教中汲取思想资料,用于与死亡有关的心理抚慰的实践。

  就我本人来说,我想坦言,对必将来临的死,我不能说已经找到了超越的方法和途径。我的困惑也许来自我的过于清醒,太看清了一切哲学和宗教的劝慰所包含的自欺。至于佛教,我是把它看作在死亡问题上唯一不自欺的最清醒也最深刻的哲学的。那么,看来我还是不够清醒,到我清醒到了极点时,也就是到我有朝一日浸润在佛教之中时,我的困惑也许就消解了罢。不过,我并不想刻意去追求这个境界。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

  死亡不是一个思考的对象。当我们自以为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所做的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别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设、想象、类比等等。

  在泰戈尔的作品中,便有许多这样的类比。

  类比之一:我们的生命是一个蛋,我们暂时寄居的这个世界是蛋的外壳。当我们被这个世界限制住的时候,就如同蛋壳里的小jī,对于蛋壳外的更自由的生存是完全没有一个概念的。而死亡,就是我们破壳而出,进入真正自由的境界。

  类比之二:我们的现世生命如同束缚在果实里的种子,死亡则是种子突破果实的束缚而成长为一棵树。不朽并非坚持我们所熟悉的现有的生命形态,而是一个不断超越生命特定形态的过程。

  类比之三:我们在童年时不能想象成年之后会有全然不同的生活兴趣,与此同理,我们不应该以现世生活的欲望为样本去构想或否定我们的死后生活。

  如此等等。

  在这些类比中贯穿着一个简单的逻辑,便是:死后是一个完全的未知数,我们不能根据已知的现世生命状态去衡量它。这个逻辑是成立的。但是,如果说因为现世生命状态的终结而断定死后是虚无,这是武断,那么,把死后设想成一种与现世生命状态恰好相反的自由永恒境界,这同样是武断。有什么理由说死亡是小jī破壳而出、种子变成树、童年变为成年,而不是一只jī、一棵树、一个人的生命的真正结束呢?人生中确实有一些非常特殊的体验,在我们尚未亲身经历的时候,我们单凭想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形成一个概念的。但是,我们不能据此断定死后也属这种情形,因为至少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随着生命结束,一切体验也都结束。

  类比是迷惑人的。不过,我不反对类比,因为对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们除了用类比或其他诗意的解说来鼓励自己之外,还能够怎样呢?

  临终的苏格拉底

  《儒林外史》中有一个著名的情节: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众人猜说纷纭而均不合其意。惟有他的老婆赵氏明白,他是为灯盏里点了两jīng灯草放心不下,恐费了油,忙走去挑掉一jīng。严监生果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奇怪的是,我由这个情节忽然联想到了苏格拉底临终前的一个情节。据柏拉图的《斐多篇》记载,苏格拉底在狱中遵照判决饮了毒鸠,仰面躺下静等死亡,死前的一刹那突然揭开脸上的遮盖物,对守在他身边的最亲近的弟子说:“克里托,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jī,千万别忘了。”这句话成了这位西方第一大哲的最后遗言。包括克里托在内,当时在场的有十多人,只怕没有一个人猜得中这句话的含意,一如赵氏之善解严监生的那两个指头。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苏格拉底过得几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仍然那样诲人不倦,与来探望他的年轻人从容谈论哲学,只是由于自知大限在即,谈话的中心便围绕着死亡问题。《斐多篇》通过当时在场的斐多之口,详细记录了他在这一天的谈话。谈话从清晨延续到huáng昏,他反复论证着哲学家之所以不但不怕死、而且乐于赴死的道理。这道理归结起来便是:哲学所追求的目标是使灵魂摆脱肉体而获得自由,而死亡无非就是灵魂彻底摆脱了肉体,因而正是哲学所要寻求的那种理想境界。一个人如果在有生之年就努力使自己淡然于肉体的快乐,专注于灵魂的生活,他的灵魂就会适合于启程前往另一个世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活动,也是把哲学称作“预习死亡”的原因所在。

  这一番论证有一个前提,就是相信灵魂不死。苏格拉底对此好像是深信不疑的。在一般人看来,天鹅的绝唱表达了临终的悲哀,苏格拉底却给了它一个诗意的解释,说它是因为预见到死后另一个世界的美好而唱出的幸福之歌。可是,诗意归诗意,他终于还是承认,所谓灵魂不死只是一个“值得为之冒险的信念”。

  凡活着的人的确都无法参透死后的神秘。依我之见,哲人之为哲人,倒也不在于相信灵魂不死,而在于不管灵魂是否不死,都依然把灵魂生活当作人生中唯一永恒的价值看待,据此来确定自己的生活方式,从而对过眼云烟的尘世生活持一种超脱的态度。那个严监生临死前伸着两个指头,众人有说为惦念两笔银子的,有说为牵挂两处田产的,结果却是因为顾忌两jīng灯草费油,委实吝啬得可笑。但是,如果他真是为了挂念银子、田产等等而不肯瞑目,就不可笑了吗?凡是死到临头仍然看不破尘世利益而为遗产、葬礼之类操心的人,其实都和严监生一样可笑,区别只在于他们看到的灯草也许不止两jīng,因而放心不下的是更多的灯油罢了。苏格拉底眼中却没有一jīng灯草,在他饮鸠之前,克里托问他对后事有何嘱托,需要为孩子们做些什么,他说只希望克里托照顾好自己,智慧地生活,别无嘱托。又问他葬礼如何举行,他笑道:“如果你们能够抓住我,愿意怎么埋葬就怎么埋葬吧。”在他看来,只有他的灵魂才是苏格拉底,他死后不管这灵魂去向何方,那具没有灵魂的尸体与苏格拉底已经完全不相gā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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