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胜的同伴模仿着刘兰芳的口吻,学着评书《岳飞传》中的山大王的神气,大声叫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刘明胜把挂在腰间的钥匙拍得叮当直响,说:“快把钱掏出来,不然的话,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开拖拉机的是个又瘦又黑、衣着肮脏破烂的中年人。他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毛六分钱,jiāo给了刘明胜的同伴,然后把身上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刘明胜指着他那满是灰土的红球衫胸前的口袋说:“那个呢?”开拖拉机的呐呐地说:“哦哦,这个我忘了。”他从那个口袋里掏出当时只卖八分钱一包的丰收香烟,jiāo给了刘明胜的同伴。刘明胜的同伴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了一句:“老东西,不老实。”然后手一挥,让拖拉机滚蛋了。开拖拉机的直接把拖拉机开到派出所报案了。
三个人在睡梦中被叫了起来,用绳子捆到了派出所,第二天又转到了看守所。这一年正好是八三年,他们赶上了那次著名的全国性的大逮捕。大逮捕的那天晚上,全国各地的公安局、派出所、民兵、联防队汇同政府工作人员同时行动,展开了秘密的抓捕活动。当时各乡镇都下达了具体抓人的数字,人数够不上的,就由当地派出所和政府工作人员商定抓谁。许多得罪过乡镇或大队gān部的人,没有任何犯罪行为都被抓了起来。由于抓得人太多,塞满了看守所的号子,还把学校的教室和部队的仓库腾出来关人。刘明胜等三人被疏散到了部队的仓库。三个月后,他们被判了刑,刘明胜的一个同伴判了死刑,另一个十五年,刘明胜被判无期徒刑。他庆幸自己捡到了一条命。
刘明胜到劳改队不久,家里来了一封信。信是他母亲央求邻居写给他的。告诉他,他的父亲因为他犯了罪,又羞又气,就在他被抓的第二天上吊自杀了,他的母亲同时失去了儿子和丈夫,整天以泪洗面,结果哭瞎了双眼。第二年家里又来了一封信,还是那个邻居写的。告诉他,他的母亲去世了,是邻居们合伙安葬的。刘明胜受到了这两次打击,变得沉默起来。他认为是他间接杀了自己的父母,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对自己那一时的荒唐痛悔不已。两年后,他的无期徒刑改为十五年。刘明胜默默地gān着自己的那份活,他像一部机器,每天按时出工收工,吃饭睡觉,很少与别人往来。别人为了记功减刑,挖空心思在政府gān部面前表现自己,暗地里互相打小报告,争得不可开jiāo,刘明胜总是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的心思。他现在真正体会出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开始,他恨自己,恨命运的不公平。后来想开了,觉得人生不过是一场玩笑,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老天爷跟他开的一场荒诞而带在悲剧色彩的玩笑,人生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他在劳改队蹲满自己的刑期,别的犯人祝贺他即将获得自由时,他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换了个吃饭的地方。
回到家乡,刘明胜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家乡的变化太大了。他记忆中原来那条青砖小瓦的徽派建筑的古旧街道,已变成墙上贴满瓷砖的高大水泥楼房的大街。原来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寂静而幽深的小巷,已变成了人来车往的水泥马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在街边找到一根没有被拆掉的熟悉的电线杆,并在电线杆的参照下,找到自己原先家的地址。那儿现在开着一家鲜花让。鲜花店装璜得富丽堂皇,高大的玻璃门上贴着显目的唐人诗句:一束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诗句的意思正好与鲜花店的目的相反。
刘明胜问老板,这儿原来的房子是怎么拆掉的?店老板问他gān什么?他说:“这儿原来是我家,我有快二十年没有回来了,现在我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让老板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花了三十多万才买得了这两套门面房。这条街上以前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从外地来的。你要找的话就去找政府吧,是他们拆的这条街,我这两套房子也是从他们手里买的。刘明胜觉得店老板讲得也对,就向他打听镇政府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来的时候看见政府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店老板告诉他,政府在新马路上,新马路朝东方向,一直向前走,在左手边能看到政府门楼子上的大铜字。
新马路比他记忆中的那条马路宽了四五倍,各种车辆呼啸往来跑个不停。马路两边宽阔的绿化带后面是一幢幢高大的楼房。那是税务秘、工商所、派出所、计生办、法庭等政府机关,没有一家私人住宅。这些楼房看起来刚建成不久,有的还在装璜。在一幢豪华的大酒店隔壁,刘明胜看见了镇政府大楼。他走进大院,在一间办公室里看见有三四个人在聊天。办公室里的人看见一个衣着古怪,脸色苍白而且呆头呆脑的人进来,一下子都往了嘴,他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换成了一种警惕的冷漠,上下打量着刘明胜。刘明胜的这身衣服,是几年前流行的一种服饰。他的一个狱友在他临走的时候,看到他身上除了劳改服,已经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了,就把自己几年前带进劳改队,一直舍不得穿的一套衣服送给了刘明胜。这身衣服还是大半新的,只是款式与今天相比已经很落伍了。办公室里的人经过短暂的沉默问刘明胜来gān什么?刘明胜很紧张,他掏出释放证给他们看,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办公室的人说:“这个,我们管不了,你去找书记。”刘明胜又问书记在哪里,他们说书记现在不在,让他明天早上来,早上八点在书记办公室门口等他。刘明胜谢过他们回头要走,有一个人补充说:“三楼,三楼办公室。”
从政府出来,刘明胜又加到了他家原来住的那条街上。他仔细打量街上和店铺里的每一个人,看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他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一个熟人也没看到。他离家快二十年了,那些老面孔很多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初他在家时的那些小孩子都已经长大了,他又怎么能认识呢?那些和他差不多大的人,现在都已经老了,乍一见面,也不容易认出来。除非双方在jiāo谈时提到过去的经历,这才恍然大悟,依稀从对方苍老的脸上辨别出过去的痕迹。况且现在这条街已经成了有钱的生意人的街道,他们是从各地汇聚到这儿来淘金的。街上原来的老住户绝大多数都已经搬走了,刘明胜怎么能找到他们呢?他从街道的另一边又走了一趟,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他感到亲切的熟人。在这个陌生的故乡大街上,他像来到一处从未到过的异地他乡。他感到孤独和恐慌,鼻子一阵发酸,眼前的各种景物变得模糊起来。他真想扑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他连父母葬在哪儿都不知道。
暮色慢慢地从四面聚拢,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两边的店铺更是灯火辉煌,饭店、餐馆和大排档都已到了生意最火红的时候。酒气混着菜肴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大街。刘明胜觉得自己已经很饿了。早上在劳改队吃了一碗稀饭出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他摸出口袋里的三块二毛钱,这是他回来的时候,劳改队给他的路费中剩下的。三块二毛钱,连一盒快餐饭也买不到。他咽了一下口水,继续往前走。前面一盏路灯底下有一个烧饼炉子,一个胡须巴拉的老头正用火钳往外夹烧饼。刘明胜走过去问烧饼多少钱一个,老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一块钱两个”。刘明胜买了两个烧饼边吃边走,又来到了新马路上。他吃完烧饼觉得口渴,在路边一处正在建设的大楼工地上,他找到一处露天的自来水,痛痛快快地喝了个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