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犯人怕家里不知道chūn节允许送吃的东西,就请求gān部允许他们往家里写明信片。对这些犯人来说,一年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不能就这么错过了。他们让家里送些实惠的、抵饱的,能长时间存放的食品。有个犯人家里送来半蛇皮袋大馍,还有个犯人家里送来三四十斤锅巴粉。值班gān部本来不想接受这些东西,但经不住犯人家属的哀求,就让送饭的把这些东西送进号子。
在chūn节的前几天,号子里就能听到零星的鞭pào声。犯人们请求所长给他们洗个热水澡,过一个gān净的chūn节,因为除了几个敢在大冬天洗冷水澡的犯人,大家都几个月没洗过澡了。所长叫伙房里的犯人用那两口可以煮整头牛的大锅烧水,倒在洗菜的水泥池子里,让号子里的犯人把衣服脱光,拿上脸盆和毛巾,排队去伙房洗澡。大家围在水泥池子四周,用脸盆把热水舀出来,蹲在地上洗。伙房里顿时热气腾腾,肥皂水淌得到处都是。就这样,一个号子两锅水,伙房用了三天时间,让所有的犯人都洗了个澡。
老陈把号子里吃过的苏糖纸收集起来,用稀饭粘成两幅长条。他知道我的毛笔字写得不错,就让我写一幅chūn联。老陈说:“过年了,写副对联,活跃活跃气氛。你想想,这副对联该怎么写,最好能反映号子里的生活。”
我在右手的食指上缠了一块小布条,蘸上用鞋底磨出来的墨水,用行书在粉红色的苏糖纸上写下“耳听鞭pào齐鸣,鼻闻鱼肉喷香”的联句。老陈说:“好,很贴切,耳朵能听到鞭pào声却看不见;鼻子能闻到鱼肉香却吃不到。这正是号子里生活的写照。而且对仗工整,书法也很有功底。”
chūn节期间,三十晚上,初一、初二的中午加餐。号子里绝大多数犯人家里都送来了菜和吃的东西。我妹妹也给我炖了一只jī。大家互相之间jiāo换食物,拼命地往肚子里填,个个都吃得满嘴流油。谁知一夜过后,除了老陈外,所有的人都拉起了肚子。因为犯人平时很少吃到油荤,现在突然间猛吃,肠胃无法接受消化得了,拉肚子也就不足为奇了。本来号子里只有在放风的时候才解大便,现在便池只好二十四小时开放,号子里的臭气终日不散。就是这样,许多人还舍不得倒掉剩菜,他们一边拉着肚子一边在臭气中把冻得白乎乎的猪油和肥肉往嘴里塞。他们说:“倒掉太làng费了,吃了多少能让嘴巴快活快活,肚子和屁股受点罪没关系。”
『15』十五
董贵堂越来越专横了……。chūn节之前,程军和张定邦都拿了判决。程军判了十三年,张定邦判了一年。他们调到后面号子去了,许文兵因为判了死刑,觉得万念俱灰,再也不管号子里的事了。董贵堂不再感到有任何束缚,开始在号子里发号施令起来。最近又来了个叫熊大力的新犯人,长得和董贵堂一样人高马大,粗壮有力。董贵堂把他提到板上,作为自己的心腹臂膀,两人在一起合把,让麻鸭做他们的打手和开路先锋。他们甚至想恢复过号子,这使得号子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恐怖,甚至连板上人都感到不自在起来。老陈对他们行为虽然看不惯,但也不敢管他们的事。
张定邦走后,号子里大帐管理和支配的权力实际上落到了董贵堂的手里,每次大帐开什么,不开什么,都由他做主。早上吃稀饭的时候,也由他分发食品。这样慢慢地形成了一个习惯,板上人想吃食品必须得经过董贵堂的同意。有几次,在吃早饭的时候,他故意不把食品拿出来,大家也不追问是不是已经吃完了。这样过了几天,他再把食品拿出来的时候,就好像把他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施舍给大家一样。他就这样用渗透的办法一步步攫取号子里的权势,一开始是试探,如果没人反对,他就把这种试探转为理所当然。号子里的人都能感到来自董贵堂的压力,但每个人都认为这不是针对自己的,谁都力求自保,不愿跳出来表示反对,这使得董贵堂更加得寸进尺。他常常找借口处罚板下的人,以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他让板下人在地上爬,学狗叫,把食品撒在地上,让他们用嘴叼,他站在铺板上看着这些“狗”吃东西,哈哈大笑。他玩起了一种叫做盖大印的花样。谁要是想吃食品,就得让熊大力用鞋底子抽屁股,抽一下两包苏糖,或者两个小饼子,或者十块桃苏。有些饿得厉害的板下人,抵挡不住这种吃的诱惑,就忍着屁股痛换食品吃。熊大力甩起皮鞋的鞋根,叭的一声抽在屁股上,立马屁股上就出现一个紫红色的马蹄形鞋印。被抽的人泪水还在眼里打转,就已经把食品放进了嘴里。
董贵堂让一个叫李会的犯人,扮作太监李莲英,还让人用卫生纸糊了一顶帽子给他戴在头上。只要董贵堂叫一声“小李子”,李会马上应一声“喳”,然后躬着腰,踮着小碎步,跑到董贵堂跟前一跪,听候他的吩咐。
自从得势以来,董贵堂养成了爱听故事的习惯。他知道我曾给马成武讲过一个故事,就天天叫小李子请我讲故事。他说:“小李子,去,请你姚大爷给我们讲个故事。”小李子就到我面前跪下求我。我要是不讲,他就一个劲地叩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给他们讲故事。每天上午一个故事,下午一个故事。我搜肠刮肚,从古讲到今。我觉得董贵堂不仅仅是为了听故事,而是以此来摆谱,他用让我讲故事来显示他的地位的优越。他的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使我沦为取悦他的角色,就像皇帝身边的那些弄臣,为了使皇帝高兴,而千方百计地讨好皇帝一样。他这种qiáng烈的一心想骑在别人头上的欲望,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把小李子拉到一边,问他gān吗总是这么自轻自贱?动不动就下跪叩头,一点骨气也没有。小李子说他怕挨打,他不敢违背董贵堂的意志。董贵堂一瞪眼,他就感到呼吸不畅,浑身像有许多小蚂蚁在咬,更不用说要打他了。麻鸭经常作弄他,威胁说要过他号子,他为了避免肉体上的痛苦,情愿牺牲自尊和羞耻。小李子长得很瘦小,容貌、声音和神态都有些像女人,当他手里拿着东西,翘起纤细的兰花指,更显出一副娇媚的女人相。他的性格也像女人一样柔弱,缺乏男人的阳刚之气。董贵堂就是通过对这种柔弱的蹂躏,来显示自己的qiáng大。
小李子知道我不愿讲故事,我只是不忍看他受罪才把故事讲下去的。我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应该是个女人,大概是投错了胎,你才比女人多长了一个东西。”小李子也为他这副男人的躯壳,女人的气质伤透了脑筋。他觉得自己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即是男人,也是女人,这种双重性给他带来许多痛苦,甚至也可以说是导致他犯罪的根源。
小李子从小的时候,家里把他当姑娘养的。父母把他当作女孩看待,给他梳辫子,穿裙子。他也整天和小女孩们混在一起,甚至像女孩那样蹲下身子解小便。一直到七岁,他快要念书的时候,他的父母似乎才想起他是个男孩。他们剪掉他的辫子,给他换上男孩的衣服,他感到头上像少了什么东西,浑身一直都不自在。就好像他本来是个姑娘,现在被打扮成男孩一样。念书的时候,他讨厌男同学的粗野,喜欢跟女同学们在一起玩。他常常想,自己是否天生就该是个女孩,还是父母无意中使他养成了女孩的习惯?他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女孩,看女同学们穿着裙子,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他很想对她们说:把你的裙子脱下来给我穿一会儿吧!可他不敢开这个口,他怕同学们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