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门上方两米高的地方,沿着墙有一个走廊,它将所有的号子连在一起。走廊与钢筋网齐平,两个背着枪的武警在走廊上转悠,他们严密地监视着号房里的动静。有时他们也跨过走廊的栏杆走到钢筋网上来,他们脚下的泥土掉在院子里,掉在犯人头上。
院子里的犯人忙成一团,乍看有些混乱,仔细观察一下却觉得有条有理。有两个人把挂在钢筋下面的一根横贯院子的粗钢筋上的衣服和被子收进号子叠好。另外几个人在洗衣服,他们中的一个人在搓,一个人些用刷子刷,另一个人在用gān净的清水清洗他们洗过的衣服。有一个人在墙角边一个流得很慢的水龙头上接水。由于放风时所有的号子同时用水,所以水龙头上的水流只有细细的一线。他把接满水的盆子端给正在清洗衣服的人,清洗衣服的人把洗过的水留给搓衣服的人,搓衣服的人洗过后把剩下来的水倒在一个大盆里,冲便池的老头把这大盆里的水端进号子冲洗便池。他用牙刷在搪瓷便池内外仔细地刷来刷去。另外一个端了一盆清过衣服的水进号房抹地,他跪在地上很耐心地一点点地抹着,不时地把抹布在盆里搓洗一下。抹铺板的把板上的被子一chuángchuáng叠好,摞在墙角边,然后从接水人手中端过一盆清水,开始抹铺板。衣服洗好后,接水人就把一盆盆的水端进号子里,顺着墙边码在过道上。这些gān活的人很少说话,他们小心仔细地gān着自己手中的活,甚至有些战战兢兢。那些属于铺板上的人,他们洗过脸之后在院子中的一块gān慡而又有阳光的地方围着马哥和那个戴脚镣的人在谈笑着。
马哥见我站在院子门的旁边,就招手让我过去,我慢慢地挪到他的身边,他把我的外衣衣领拽开来看了看,说:“你这件羊毛衫还不错嘛,脱下来让他们洗洗。”我说:“我的衣服还不脏,不用麻烦他们了。”我的还没说完,哗的一声,一盆冰凉的水从我的头顶一直浇到了脚跟。我打了个寒战,回头一看,又是那个矮冬瓜,我真想扑过去把他撕碎了。他闪到马哥的身后,嘿嘿地冷笑说:“叫你脱,你就脱,噜嗦那么多gān什么?”看着我浑身是水,一脸愤怒的滑稽样子,马哥和那几个在chuī牛的家伙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咬着牙,艰难地脱掉了冰凉湿透的衣服。
“拿两件衣服给他换上”,那个戴脚镣的人说。一个正在洗衣服的人把手在身上擦了擦,跑进了号子里拿了两件衣服出来。我不得己,只好换上了这些不伦不类的衣服。马哥他们看见我穿上这身衣服,又哈哈大笑起来。马哥边笑边说:“看守所不错吧,你没有衣服穿,马上就有人给你送来,你看我们多关心你,你是掉到福窝里来了。”其他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我当作取笑的对像。
我的这身打扮,如果扮演战争时期逃难的难民一点都不用化妆。一条皱巴巴的洗得发白的蓝球裤,屁股上用一块不规则的灰布打了一个大补丁,曾经绽开的裆部用很粗的白卡线草草地缝了起来,两条裤腿一只没松紧,另一只已经开了岔,短得几乎吊在膝盖上。上身是件破huáng球衫,外面披着一件散发着怪味的没有钮扣的棉袄。这时有人递给我一根用破布编成的裤带让我系上,这样可以使断了松紧的球裤不至于掉下来。
又是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电铃声,犯人们开始懒洋洋地回到号子里。走廊上武警一个号子一个号子地吆喝:“进去!进去!”他们把仍然逗留在院子里的犯人赶进号子里。咣的一声,电动插销又牢牢地把院子门锁死了。
号子里又恢复了放风以前的情形。马哥懒懒地在别人铺好的两chuáng被子上躺下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他叫道:“麻鸭,过来。”矮冬瓜的脸上立即堆满了谄媚的笑,赶忙跑过去脱掉鞋子,跪爬着偎到马哥的身边。
原来这家伙叫麻鸭,看他又矮又胖,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的确像一只鸭子,再加上他满脸的小麻子,麻鸭这个名字再形像不过了。我坐在地上试着做了一次深呼吸,疼痛立马使我的头上沁满了汗珠。我不得不放弃在短时间内让身体恢复的企图,这使我失去了应付突然打击的信心。
马哥摊手摊脚地趴在被子上,任由麻鸭在他身上揉捏,嘴里发出快活的哼哼声。麻鸭一会儿骑在马哥的背上给他松皮,一会儿猛抖他的胳膊,一会儿又扳起他的大腿来,弄得马哥身上的骨节啪啪作响。就在麻鸭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院子门上方的窗户晃过一道黑影,号子里的光线下一子暗了许多。马哥一脚踢开麻鸭,一个鹞子翻身坐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是上午送我进来的老吴。
老吴站在走廊上正伸长脖子隔着窗栅朝下看。因为背着光,他黑乎乎的脸上看不清具体表情。只听得他一字一顿地说:“马-成-武,又-在-享-受-了。”马哥马成武一改平时的狂傲和无所顾忌的表情,脸上霎时漾起了谦卑讨好的笑容,他扭捏着用带有一点口吃的声音说:“所,所长,我这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想让他们帮我捶捶。”
“我知道,每次你都有理由。”老吴所长在不耐烦中流露出一种dòng察一切但又不屑计较的口气说。他又把头朝下看起来,“新来的呢?”
马成武从铺板上跳起来,用手指着我说:“新来的,所长叫你呢。”
我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所长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然后扑嗤一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像哮喘病人艰难的呼吸声,是那种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嘶嘶的声音,像蝙蝠发出的超声波,非常刺耳。他佝着腰,晃动全身的大笑,让人担心他会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而导致心脏停止跳动。所长过了一把笑瘾之后,又把目光投向马成武,说:“他来了,你们有没有向他表示表示?”
马成武说:“已经表示过了,不过这小狗日的还挺犟,我们准备等一下接着向他表示。”
所长点点头,说:“好,不过要适可而止。”
所长走了以后,马成武从铺板上跳下来,趿着拖鞋,得意洋洋地来到我面前说:“听到了吧,所长讲的,每个新来的都要过号子,这是规矩,怕也不行。牙一咬,眼一闭,不就挺过来了吗?到那时候,我们还佩服你够种,你也可以到板上来,就像这些弟兄们。”他用手向身后的铺板上一指,“他们既不要gān活,又有人伺候。”这时,我又注意到那两个游离于其他人之外的板上人,他们站在马成武的背后,脸上现出一副鄙夷的神情,鼻子抽动了一下,那是一声没有发出来的冷笑。其中一个人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马成武在过道上踱了几个来回,又重新回到铺板上躺下来。他朝麻鸭招了一下手,麻鸭像一条时刻等待着主人呼唤的狗,立即又偎到了马成武的身边。铺板上的其他人也摊开被子躺下休息了。号子里开始静了下来,只有那个老头还在耐心地刷着便器,牙刷在便池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板下人则规规矩矩地坐在铺板边缘,一动也不动。
我坐在墙角边,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我担心自己万一到了晚上支持不住睡着了,被他们用被子捂起来拳打脚踢。是不是还让他们过号子呢?已经过了一半了,痛不过是一时的,如果我能坚持下来,他们会因为我够种而倍加敬重我,以后我就不用再受罪了。一些武打电影电视和武侠小说上带有一些侠肝义胆的英雄在面临别人对他们进行生死悠关的考验,上刀山下火海,他们都毫不畏惧,结果感动了对方,使他们彼此结为兄弟,从此同舟共济。在看守所里大多是这类在江湖上混的人,他们很看重这个规矩,他们想用过号子来考验我的胆量,以便确定是否值得与我相j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