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跪下来向马成武求饶:“我老糊涂了,我饿糊涂了。我这嘴好吃,该打,马哥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他不停地用手抽打自己的嘴巴。
马成武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说:“号子里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不用我提醒了,吃过饭照规矩办。”
号子里沉默了,老头跪在地上像筛糠一样。还没吃完饭的人继续吃饭,已经吃过饭的人轻手轻脚地把碗摞起来。抹地的把洒在地上的饭一粒粒地拣起来放进一个碗里,然后用抹布在地上抹起来。看到这种情形,我的身上起了一阵jī皮疙瘩。
饭后,热水来了。那个接饭的瘦高个从地上拿起一个大塑料盆跑到窗口,他把塑料盆在小铁窗前端平,外面有人把一瓢瓢的热水舀在这个大盆里。瘦高个把这个装满热水的盆子放在铺板上,拿了一个塑料杯放在盆子旁边,其他人用这个塑料杯把热水舀在自己的杯中或碗里喝了起来,有人把杯子舀满水,放在过道上的墙根处,准备留到口渴时再喝。
经过大家这么一舀,一大盆热水只剩下了小半盆。麻鸭把这小半盆分别倒进两个盆里兑了些冷水,放进毛巾,然后把这两个盆端给马成武和那个戴脚镣的人。他们洗了脸和脚,用麻鸭端给他们的漱嘴水漱了口,麻鸭这才把两盆水倒在一个大盆里,让冲便池的老头端走。其他板上人用冷水洗了脸和脚,板下人则三个人伙用小半盆水,等他们依次洗完脸,盆里水已经很脏了,再用这水洗脚,最后这水几乎成了泥巴浆。瘦高个留下的半盆gān净水洗碗,马成武说过,即使不洗脸和脚,也要留下洗碗水。抹铺板的把板抹gān净重新铺上被子。
我坐在墙角里的被子上,既没有洗脸,也没有洗脚。我静静地看着号子里的人在忙碌,心想,二十多人生活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一点也不混乱,马成武居然把号子治得如此服服贴贴,井然有序。
等马成武在他那两条被子叠成的宝座上躺下来,朱丁和小五子把仍然把跪在那里老头拖到便池的蹲位上跪下,麻鸭和那个曾被我撞在裆部的胖大汉轮番用拳头、肘和膝盖砸在这可怜的老头身上。老头的身子往下瘫,又被朱丁和小五子提起来,胖大汉感到差不多了,担心这个练拳脚的“沙袋”有翘辫子的危险,才住了手,他制止了还没有过足瘾的麻鸭。朱丁和小五子放下老头,他趴了下去,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慢慢地流出来,流在白色的便器上。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奇怪老头竟如此驯服,甚至连吭都不吭一声。在可怜他的同时,我更为自己担心,等待我的将是多么可怕的一场灾难啊。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等到号子里已经看不清人的面部表情时,两头窗户上的大约15w的白炽灯亮了起来。昏huáng的灯光照在棺材般的号子里,几个板上人有一句无一句地在闲聊,被打的老头被人挪到号子中间,靠着墙坐在地上。
突然,隔壁号子的铺板上一阵乱响,像是有许多人在跑来跑去,同时还伴有叫骂声。朱丁和小五子跑到铁门边听起来。这种杂乱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就听见有人在猛烈地打着铁门,震耳欲聋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歇斯底里的惨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杀猪般的嚎叫让人听了不禁汗毛直竖。
不一会儿功夫,走廊上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几个人影从窗户上闪过。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叫:“住手!住手!全部跪下!面朝墙,面朝墙跪下!”铁门吱吱扭扭,咣当一声开了,走廊上传来了咒骂声、哇哇的哭声以及激烈争辩的声音。又过了一会,传来了别的号子开门和关门的声音,然后走廊上又恢复了平静。
朱丁和小五子回来铺板上说:“是六号反号子,调出来四个人”。
戴脚镣的人说:“周老三怎么搞的?让人反了号子,这家伙能打能拼,脑子好使,又是三进宫,怎么轻易就被人翻了船呢?明天问问他们。”
麻鸭激动地在号子里来回踱步,他握着拳头,猛甩了几下胳膊,说:“这么快就搞完了,孬种,一点都不过瘾。”
天完全黑下来了,白炽灯显得比先前亮了些。马成武说:“老母jī,你搞点墨水,晚上我要写东西。”那个被称为老母jī的人立即用小塑料勺舀了一点水,倒在水泥地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牙膏,他挤了些牙膏在这一小摊水里,找了一只黑橡胶底的球鞋,往地上一跪,用鞋底在那一小摊水和牙膏的混和物中使劲地磨起来。鞋底在水泥地上被一点点地磨成碎沫混和在水和牙膏中,最后变成了一小摊黑乎乎的粘稠的液体。老母jī小心地用食指把那一小摊粘液刮进小塑料勺中,再把这小勺放在靠近墙边的铺板下。
又过了些时候,走廊上传来了哨子和说话的声音。哨子声一点点地近了,终于来到我们这个号子的窗户上。两上背枪的武警用一个本子敲击着窗户叫道:“起来报数!”号子里的人在铺板前列队站好,那个挨打的老头也被人扶进队伍中。报数完毕,武警在本子上记了几个字,把窗户上的钟上了劲,说了声“睡觉”,就走了。那钟上的时间是九点四十分。
号子里又忙碌了起来,他们掀起铺板,从下面拿出一chuáng又一chuáng的被子铺在地上,我坐的那一小块地方也得让给别人,有人指着便池对我说:“你睡那儿。”我只好把被子挪到便池旁边。
我靠墙坐在被子上,看他们把过道上的盆和鞋子全部摞在一起塞到铺板下面。他们铺好被子就到便池上来小便,一股热烘烘的尿骚味直冲我的鼻子,尿水溅在我的被子和脚上,我站起来把被子抱在手里,等着他们解完小便。直到大家都钻进被窝以后,我才把被子放下来。那些睡在板下的人,三个人伙一个被筒,像码柴禾一样码在过道上,他们睡的一颠一倒,头脚相抵,他们的被子又脏又破,而板上人的被子则是gān净整洁的。板上睡的九个人,马成武和戴镣的睡在靠近铁门的那一头,他们离便池最远,睡得也宽敞,跟在后面的是那两个曾向我递眼色说悄悄话的人。胖大汉、朱丁和小五子陆续在后面,他们睡觉的空间也相应缩小了。端饭的瘦高个和麻鸭在最尾端,他们直接靠近便池。
等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号子里开始响起鼾声时,马成武离开自己的铺位,把麻鸭踢起来。麻鸭揉揉眼,顺从地到铺板下面,裹着被子,蜷缩着挤在我身边睡了。
马成武坐在墙角里,这是一个死角,站在走廊上根本看不见。他从板下找出一些卫生纸和老母jī磨的那一小勺所谓的墨汁。他把卫生纸裁开,叠成像麻将那么大小的方块。他叠了一大堆,数了数,从墙边抠出一根小木棍,这根小木棍削得很尖,他用这小木棍在墨汁里蘸了蘸,然后在小方块上画点子,原来他是在做牌九。
我突然灵机一动,慢慢地站起来挪到他身边。他警惕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不去睡觉,跑过来gān什么?”
我说:“我想给你帮帮忙。”
“去去去,不用你帮忙。”
“你做了这么长时间,大概累了吧?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