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菩提_林清玄【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比较起来,我自己是有点实用主义的倾向,再美丽jīng致的笔记本拿到手里总是要写的,有时候,一年要写掉很多笔记本,由于消耗量大,反而不会太在乎笔记本的质量。

  但是一本写满自己的生活、感受与思想的笔记本,虽然形式简单、纸张粗糙,总比那些永远空白的昂贵笔记本有价值得多。——在这一点,我觉得店员小姐说得好极了,笔记是为了记录自己思想而存在的,如果我们只是欣赏而不用它,那不是辜负了那棵因做笔记本而被牺牲的树吗?

  一个人活在世上,可能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然后什么都没留下就离开了尘世,因此我常鼓励别人写笔记,把生活、感受、思想记录下来,这样,一则可以时时检视自己生命的痕迹;二则透过静心写笔记的动作可以“吾日三省吾身”;三则逐渐使自己的思想清明有体系。

  一天写几页笔记不嫌多,一天写一句感言不嫌少,深刻的生命、思维就是这样成熟的,如果我们不能在急速流过的每一天,为生活留下一些什么,生活就会如海上的浮沤,一粒粒破灭,终至消失。

  我们有很多人有密密麻麻的电话簿,有麻麻密密的账簿;也有很多人在做生涯的规划,做五年计划、十年计划;可是有谁愿意给自己的今天写些什么呢?愿意给生活的灵光一闪写些什么呢?

  唯有我们抓住生活的真实,才能填补笔记的空白,若任令生活流逝,笔记本就永远空白了。

  带着想象力的眼睛,每一只都是很美的。

  第4章 【波罗蜜】03

  龙眼与凤眼

  与孩子一起吃龙眼的时候,他突然问说:“爸爸,龙眼为什么叫做龙眼?”我怔了一下,说:“因为,龙眼长得像龙的眼睛呀!”“龙的眼睛?有谁看过龙的眼睛呀?”“当然没有人看过龙的眼睛了,不过,第一个为龙眼命名的人,在吃龙眼的时候想到龙的眼睛吧。”“可是,所有动物的眼睛长得都一样,为什么不叫狗眼或猪眼呢?”我对孩子说,第一,不是所有动物的眼睛都一样,像猫眼和狗眼就很不同。第二,一切事物都要透过想象力才美,如果“龙眼”叫做狗眼或猪眼就没有想象力,不美,吃起来心里一定怪怪的。“喔!我知道了,因为大家都没见过龙的眼睛,‘龙眼’感觉就很美,对不对?”“是呀。”我说。“可是,为什么不叫做凤眼呢?有没有东西叫凤眼呢?”有的,我对孩子说,有一种像栗子的硬果名字就叫凤眼果,桃红色的果荚包着黑色的果实,那果荚的形状与凤眼真的很像。孩子没有吃过凤眼果,疑惑地看着我,我无法完全形容出凤眼果的样貌,不过看到他那神往的眼神,就知道他把凤眼果想得很美。

  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到超级市场买东西,他突然大叫:“凤眼果!爸爸,快来看呀!”果然,台北的超级市场竟也卖凤眼果,孩子端详半天,说:“真的很像凤的眼睛哩!”——当然,孩子并没有真见过凤的眼睛。

  我们买了两盒凤眼果,回家用糖爆炒来吃,味美极了,吃的时候,孩子说:“爸爸,从前的人真的好会命名,好有想象力呢!”“是呀,想象力才是最美的眼睛!”我说。“释迦、莲雾、黑珍珠、火龙果、二十世纪梨、水蜜桃、西瓜、南瓜、矮冬瓜,……对了,还有柳橙、芭乐,都好美呀!”孩子开心地说。

  盛夏的凤凰花

  在凤凰树下,做着作家的梦,使我感受到生命的深刻与开展。

  返回故乡旗山小住,特别到我曾就读的旗山中学去,看看这曾孕育我,使我生起作家之梦的地方。

  旗山中学现在已经改名为旗山国中,整个建筑和规模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样子,只是校舍显得更老旧,而种在学校里的莲雾树、椰子树、凤凰树长得比以前高大了。

  学校外面变化比较大,原本围绕着校区的是郁郁苍苍的香蕉树,现在已经一株不剩了,完全被贩厝与别墅所占据,篮球场边则盖了一排四层楼的建筑。原本在校园外围的槟榔树也被铲除了,长着光秃秃的野草,附近的人告诉我,那些都是被废耕的土地,还有几块是建筑用地,马上就要动工了。

  看到学校附近的绿树大量减少,使我感到失落,幸好在司令台附近几棵高大的凤凰树还是老样子,盛开着蝴蝶一样的红花,满地的落英。

  我在中学的记忆,最深的就是这几棵凤凰树,听说它们是我尚未出生时就这样高大了。从前,每天放学的时候,我会到学校的角落去拉单杠,如果有伴,就去打篮球,打累了我便跑到凤凰树下,靠着树,坐在绿得要滴出油的草地上休息。

  坐在那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呼唤着,将来长大要当作家,或者诗人。如果当不成,就做画家;再做不成,就做电影导演;再不成,最后一个志愿是去当记者。我想,这些志愿在二三十年前的乡下学生里是很不寻常的,原因在于我是那么喜欢写作、画画和看电影,至于记者,是因为可以跑来跑去,对于初中时没有离开过家乡的我,有很qiáng大的吸引力。

  在当时,我的父亲根本还不知道人可以靠写文章、绘画、拍电影来生活。他希望我们好好读书,以便能不再依赖农耕生活,他认为我们的理想职业,是将来回到乡下教书,或做邮局、电信局的职员,当然能在农会或合作社、青果社上班也很好,至于像医生、商人那种很赚钱的行业,他根本不存幻想,他觉得我们不是那种根器。

  对于我每天的写作、绘画,赶着到旗山戏院或仙堂戏院去捡戏尾仔的行径,他很不赞成,不过他的农地够他忙了,也没有时间管我。

  我那时候常把喜欢的作家或诗人的作品,密密麻麻地写在桌子上,有一回被老师发现,还以为我是为了作弊,后来才发现那上面有郑愁予、周梦蝶、余光中、洛夫、司马中原、梦戈、痖弦、朱西宁、萧白、罗兰等等名字。当然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会一一和这些作家相识,大部分还成为朋友。

  为了当作家,我每天去找书来看,到图书馆借阅世界名著,一段一段重抄里面感人与jīng彩的章节,那样渴望着进入创作心灵,使我感受到生命的深刻与开展;有时读到感人的作品,会开心大笑或黯然流泪,因此我在读中学的时候便是师友眼中哭笑无端的人。我也常常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够写作,不知道是幸福得何等的事,当然,后来真的从事写作,体会到写作的不易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坐在盛开的凤凰树下所产生的梦想,有一些实现了,像我后来去读电影,是由于对导演的梦从未忘情;有近十年的时间专心于绘画,则是对美术追求的愿望;做了十年的新闻工作,完成了到处去旅行探访的心愿;也由于这些累积,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写作之路。

  关于做一个作家,我最感谢的是父母亲,他们从未对我苛求,使我保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也特别感谢我的大姐,当时她在大学中文系读书,寒暑假带回来的文学书籍,便是我的启蒙老师。

  在凤凰树下,我想着这些少年的往事,然后我站在升旗台往下俯望,仿佛也看见了我从前升旗所站的位子,世界原是如此辽阔,多情而动人;心灵则是深邃、广大,有无限的空间;对一位生在乡下的平凡少年,光是这样想,就好像装了两只坚qiáng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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