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菩提_林清玄【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朋友来相邀一起到阳明山,说是阳明山上的芒花开得很美,再不去看,很快就要谢落了!

  我们沿着山道上山去,果然在道旁、在山坡,甚至更远的山岭上,芒花正在盛开,因为才刚开不久,新抽出的芒花是淡紫色,全开的芒花则是一片银白,相间成紫与白的世界,与时而流过的云雾相映,感觉上就像在迷离的梦景一样。

  我想到像芒花如此粗贱的植物,竟吸引了许多人远道赶来欣赏,像至宝一样,就思及万物的评价并没有一定的标准。

  我说芒花粗贱,并没有轻视之意,而是因为它生长力qiáng,落地生根,无处不在,从前在乡下的农夫去之唯恐不及。

  就像我现在住在台北的十五楼阳台上,也不知种子随风飘来,或是小鸟沾之而来,竟也长了十几丛,最近都开花了。有几株是依靠排水沟微薄的泥土吸取养分,还有几株甚至完全没有泥土,是扎根在水管与水泥的接缝,只依靠水管渗出的水生长。芒花的生命力可想而知了。

  再说,像芒花这种植物,几乎是一无是处的,几乎到了百无一用的地步,在gān枯的季节,甚至时常成为火烧山的祸首。

  我努力地思索从前芒花在农村的作用,只想到三个,一是编扫把,我们从前时常在秋末到山上割芒花回家,将芒花的种子和花摇落,捆扎起来做扫把;二是农家的草房,以芒草盖顶,可以冬暖夏凉;三是在chūn夏未开花时,芒草较嫩,可作为牛羊的食料。

  但这也是不得已的好处,因为如果有竹扫把,就不用芒花,因为芒花易断落;如果有稻草盖屋顶,就不用芒草,因为芒草太疏松,又不坚韧;如果有更好的草,就不以芒草喂牛羊,因为芒草边有刺毛,会伤舌头。

  在实用上是如此,至于美呢?从前很少人觉得美,早期的台湾绘画或摄影,很少以芒花入图像,是近几年,才有艺术家用芒花做素材。

  从美的角度来看,单独或两三株芒花是没有什么美感的,但是如果一大片的芒花就不同了,那种感觉就像海làng一样,每当风来,一波一波的往前推进,使我们的心情为之dàng漾,真是美极了。因此,芒花的美,美在广大、美在开阔、美在流动,也美在自由。

  或者我们可以如是说:“凡广大的、凡开阔的、凡流动的、凡自由的,即使是平凡粗贱的事物,也都会展现非凡的美。”

  例如天空,美在广大;平原,美在开阔;河川,美在流动;风云,美在自由。

  我幼年曾有一次这样的经验,那时应该是秋天吧!我沿着六guī的荖浓溪往上游步行,走呀走的,突然走到山腰的一片平坦的坡地,我坐在坡地上休息,抬头看到蓝天蓝得近乎纯净透明,河水在脚边奔流,风云在秋风中奔驰变化,而我,整个被开满的芒花包围了,感觉到整个山、整个天空、整个世界都在芒花的摇动中,随着律动。

  当时的我,仿佛是醉了一样,第一次,感受到芒花是那样的美,从此,我看芒花就有了不同的心情。长大以后看芒花,总不自禁地想起乐府诗句:“天苍苍,野茫茫,风chuī草低见牛羊。”

  是的,芒花之于大地,犹如白发之于盛年,它展现的虽然是大块之美,其中隐隐地带着悲情,特别是在夕阳时艳红的衬托,芒花有着金huáng的光华。其实芒花的开谢是非常短暂的,它像一阵风来,chuī白山头,随即隐没于无声的冬季。

  生命对于华年,是一种无常的展露,芒花处山林之间,则是一则无常的演出。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们曾与某人站立于芒花遍野的山岭,有过某种指天的誓言,往往在下山的时候,一阵风来,芒花就与誓言同时凋落。某些生命的誓言或许不是消失,只是随风四散,不能捕捉,难以回到那最初的起点。

  我们这飘泊无止的生命呀!竟如同驰车转动在两岸的芒草之中,美是美的,却有着秋天的气息。

  在欣赏芒花的那一刻,感觉到应该更加珍惜人生的每一刻,应该更体验那些看似微贱的琐事,因为“志士惜年,贤人惜日,圣人惜时”,每一寸时光都有开谢,只要珍惜,纵使在芒花盛开的季节,也能见出美来。

  从阳明山下来已是huáng昏了,我对朋友说:“我们停下来,看看晚霞之下的芒花吧!”

  那时,小时候在荖浓溪的感觉又横越时空回到眼前,小时候看芒花的那个我,我还记得正是自己无误,可是除了感受极真,竟无法确定是自己。岁月如流,流过我、流过芒花,流过那些曾留下,以及不可确知的感觉。

  “今年,有空还要来看芒花。”我说。

  如果你说,在台湾秋天可以送什么礼物,我想,有空和朋友去看芒花吧!“岭上多芒花,不只自愉悦,也堪持赠君。”

  某年某月某一天,一起看过芒花的人,你还安在吗?有空去看芒花吧!那些坚qiáng的誓言,正还魂似的,飘落在整个山坡。

  土能浊河,而不能浊海;风能拔木,而不能拔山。

  第3章 【波罗蜜】02

  人在江湖

  做生意的朋友来看我,谈到内心里的许多挣扎,说有时候为了生意,不免要去应酬、喝酒,有时还要对别人设计、扯谎,其实自己的内心里向往着规规矩矩做生意,过单纯的生活,但这样的希望是很不可得的。

  他的结论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朋友走了以后,我想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只是做生意的人,也是一般人去做那些不随己意的事时,最常用的借口,江湖,真的那么可怕吗?什么是江湖呢?

  “江湖”的用语,最早是出自庄子大宗师里“不如相望于江湖”,指的是三江(荆江、松江、浙江)五湖(dòng庭湖、太湖、鄱阳湖、青草湖、丹阳湖),后来成为佛教里的常用语,把云游四海的云水僧称为“江湖人”。

  那是因为在唐朝的时候,江西有马祖道一禅师,湖南有石头希迁禅师,两位禅师的德声享誉四方,同时大树法幢,当时天下各地的神僧,如果不是到江西去参马祖,就是到湖南去参石头,由于古代的jiāo通不便,光是走到江西、湖南就要一年半载,他们沿路挂单参访,称为“走江湖”。走在江湖上的行者则称为“江湖人”“江湖僧”“江湖众”。

  江湖还有别的意思,像禅士如果散居于名山大刹之外,居于江畔湖边自己参究的,也称为“江湖人”。

  或者,一般隐士之居,也可以叫“江湖”,如汉书之“甚得江湖间民心”,范仲淹《岳阳楼记》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因此,在早期,“江湖”是很好的字眼,它象征着一种自由追求真理的态度;“江湖人”也是很好的字眼,是指那些可以放下一切,去探究生命真相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中国民间,“江湖”成为一般通俗的称呼,làng迹于四方谋生活的人,称为“走江湖”或“跑江湖”;阅历丰富的人称为“老江湖”,而以术敛财的人叫“江湖郎中”。这些都还是好的,江湖只是名词而已,到了现在,“江湖”成为“染缸”的同义词,政客在国会打架、骂三字经,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商人出卖灵魂,重利轻义,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黑社会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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