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柔软,却有力量_林清玄【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从前读太虚大师的著作,他常说:“人圆即佛成”,那时不能深解,总是问:“为什么人圆满了就成佛呢?”当时觉得人要圆满不是难事,成佛却艰辛无比,年纪渐长才知道,原来,佛是“圆满的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称呼。

  什么是圆满之境呢?试以佛的双足“智慧”与“慈悲”来说。

  佛典里给佛智慧的定义是“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大圆镜智”,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标准,我们可以说圆满的智慧具有这样四种特质:一是善于观察世间的实相;二是能平等对待众生,因了知众生佛性平等之故;三是有生命的活力,所到之处,一切自然成就;四是有无比广大的风格,如大圆镜反映了世界的实相。

  也可以说,假如有一个人想走向圆满,他要在智慧上有细腻的观察、平等亲切的对待、活泼有力的生命、广大无私的态度。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慈悲的圆满境界则有两项标竿,一是无缘大慈,二是同体大悲。前者是对那些无缘的人也有给予快乐之心,是由于虽然无缘,也要广结善缘;后者是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独存于世界,而是与世界同一趋向、同一境性,因此对整个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

  慈悲的检视也和智慧一样,要回来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与众生感同身受,是不是与世界同悲共苦?切望能共同走向无忧恼之境,如果于一个众生起一念非亲友的念头,那就可以证明慈悲不够圆满了。

  因缘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圆满的结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缘成就、圆满实现的心愿。

  一个人有坚qiáng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线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汽车又已加满了油,一时或不能至,终有抵达的一天。

  但放风筝、开汽车的乐趣,只有自心知,如果有人来问我关于圆满的事,我会效法古代禅师说:“喝茶时喝茶,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什么牢什子的圆满?”

  这就像一条毛虫一样,生在野草之中,既不管chūn花之美,也不管蝴蝶飞过,只是简简单单的吃草,一天吃一点草,一天吃一点露水;上午受一些风chuī,下午给一些雨打;有时候有闪电,有时候有彩虹;或者给鸟啄了,或者喂了螳螂;生命只是如是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有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两行字:

  今日踽踽独行, 他日化蝶飞去。

  莲花与冰冻玫瑰 莲花 他们都爱莲花。

  学生时代,他们一听到什么地方种了莲花,总是不辞路远跑去看莲花,常常坐在池塘岸边看莲看得痴迷,总觉得莲花不管什么样的情况都是美的。

  初开的有初开的美,盛放的有盛放的美,即使那将残未谢的,也说不出有一种温柔而凄清的美丽。

  有时候季节不对,莲花不开,也觉得莲叶有莲叶的清俊,莲蓬也有莲蓬的古朴。她常自问:为什么少女时代的眼中,莲花有着永远的美丽呢?后来知道也许是爱情的关系,在爱情里,看什么都是美的,虽然有时不知美在何处。

  几次坐在池边,他总轻轻牵起她的手,低声的说:“我们可以不要名利财富,以后只要在院子里种一池莲花,就那样的过一辈子。我可以在莲花池边为你写一辈子的诗。”

  他甚至在私下把她的小名取做“莲花”,说是在他的眼中他永远看见一池的莲,而她的声音正像是莲花初放那一刻的声音。

  学生时代他早就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了,每天至少写一首诗送她,有时一天写几首,那真像一池盛放的红莲,让她觉得是他的一池莲中最美的一朵。

  但她不是唯一的一朵,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他正在外岛服役,她高兴的写信给他说:“我们将会有一朵小莲花。”没想到从此却失去了他的消息。

  最后,她把小莲花埋葬在妇科医院的手术台上。

  她结婚以后,央求丈夫在前院里开了一个大池塘,种的就是莲花。她细心的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一池莲花,真正的看着莲花抽芽拔高,逐渐结出粉红色花苞;而那样纯粹专一的养着莲花,竟使她生出一种奇异的报复的情愫,每当工作累了后,她就从书房角落的锦盒取出他写过的一叠诗来,一边回味着当年看莲花的心情,一边就看着窗外暗影浮动的莲花,自己感觉到那些优美而雅嫩的诗句已随着当年的莲花在记忆里落葬,而眼前,正是一畦新莲,长在另一片土地上,开在另一种心情上。

  有时未免落下泪来,为的是她竟默默在实践着少年时代他所留下来的誓言,唯一慰藉自己的是:他讲这誓言的当时应该是充满真挚的吧。

  她有着一种无比的母亲的宽容,逐渐地原谅他的离去,她感觉自己的宽容,像水面的莲叶那样巨大,可以覆盖池中游着的鲤鱼。

  她手植的莲花终于完全盛开了,她的丈夫也为此而惊叹起来,对她说:“我听说,莲花是很难种植的花,必须有无比的坚忍和爱才能种起来,没想到你真的种成了。”她微笑着,默默饮着去年刚酿成的红葡萄酒,丈夫初尝她做的酒,对着满院的莲花说:“你这酒里放的糖太少了,有点酸哩!今年可要多放点糖。”她也只是笑,做这酒时有一点恶戏的心情,就像她种莲花时的心境一样。

  莲花结成莲蓬,她收成的时候,手禁不住微微的抖颤着,黑色的莲蓬坚实的保卫着自己心中的种子。她用小刀把莲蓬挑开,将那晶莹如白玉的莲子一粒粒的挖出来,放在收藏他的诗信的锦盒上,莲子那样清洁那样纯净,就像珠贝里挖出的珍珠,在灯光下,有一种处女的美丽,还流动着莲花的清明的血。

  她没有保存那些莲子,却炖了一锅莲子汤,放了许多许多的冰糖,等待丈夫回来。

  丈夫只喝了一口,就噗哧吐了一地,深深皱着眉头问她:“这莲子汤怎么苦成这样?”她受惊的,赶忙喝了一口莲子汤,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股无以形容的苦流过她的舌尖,流过喉咙,而在小腹里燃烧。

  看她受惊,丈夫体贴的牵起她的手说:“莲子里有莲心的,莲心是世上最苦的东西,要先剥开莲子,取出莲心,才可以煮汤。”

  她捞起一颗莲子剥开,果然发现翠绿色的莲心,像一条虫蛰伏在莲子里面,为此她深深的自责起来,为什么以前她竟不知世上有莲心这种东西。

  丈夫拿起桌上的莲心说:“也有人用莲子来形容爱情,爱情表面上看起来是莲子一样,洁白、高贵、清纯,可是剥开以后,有细细的莲心,是世上最苦的东西。如果永远不去吃它,不剥开它,莲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果实呢!”

  她终于按捺不住,哇啦一声痛哭起来,腹中莲子汤的苦汁翻涌的成为她的泪水。那时候她才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陪她看过莲花的人,那个人不只带她看了莲花,还让她是莲子里那一条细长的莲心,十几年后还饮着自己生命的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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