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桂华开着她的超级悍马车,带我们在珠海一带游逛,甚至跑到横琴一带,聊起三十几年前的旧事,我们都很感念曹又方,让我们能续起这一段因缘。
珠海虽美,但曹又方更长的时间待在上海,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龙华医院看诊,又在上海接了每星期要开录的电视节目。由于长期住上海,她对上海好玩好吃的地方如数家珍,我有一段时间也在上海录节目,我们对制作单位放的饭都觉得可怕,经常相约去吃馆子,通常由她点菜,她点的菜都是清淡慡口,非常好吃。
我的工作则是环顾餐厅,看到有人吸烟,就上前说:“对不起!我的朋友对香烟过敏,可不可以请您别抽香烟!”因为,曹又方病后,一丝烟味也受不了。
如果我们到了北京,她就会约她的儿子出来一起吃饭,当时,她的儿子在北京中央电视台工作,担任外文审稿,曹又方很以儿子为荣,对孩子也非常慈爱。
有一天我对她说:“看你对儿子那么慈爱,感觉不像是我认得的曹又方!”
她听了哈哈大笑。
确实,我认识曹又方早在一九七七年。
当时,导演徐进良刚从意大利学电影回国,找我写电影剧本,我和吴念真、陈铭磻一起写了《香火》。
电影拍完,徐导演在家里办了一个酒会,说要介绍一些jīng彩的人和我认识。
曹又方也参加了那个酒会,她走进会场时,几乎所有人都屏息了,只见一个长发美女,一阵风飘进来,穿着一袭黑色纱衣,短皮裙,一双长到膝盖的皮靴,叩、叩、叩……
那时,她还叫“苏玄玄”,在一家时尚杂志当总编辑,徐导演介绍我们认识,才知道她是世新的学姊,又对文学有兴趣,我们便聊了起来。
没想到,谈到一半,她突然脸色一沉,走到玄关穿皮靴,刷的一声,马靴一拉到底,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真是酷到不行。
我问徐进良:“怎么回事?”
他说:“应该是看到不喜欢的人,苏玄玄就是这个脾气,玄之又玄呀!”
经过三十几年,曹又方的脾气还是没变,我们在大陆一起走过三十几个城市,常常要和地方官员和接待的人应酬,曹又方都不参加,她总是称病,大家知道她身体不好,也不会勉qiáng。所以,所有的应酬都是由我一个人承担。
她不只不应酬,还不假辞色,例如接待单位给我们的饭店太差,餐厅不理想,她常常立刻变脸,直到更换饭店和餐厅为止。她这种据理力争、追求完美的jīng神虽然不免尴尬,却使我感动。
她说:“我们是一流的作家,应该有一流的待遇,尤其是我们的演讲都是免费的,还给我们住这种饭店,真不应该!”
我们在大陆会一起演讲,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经纪人曲小侠,安排我们走过许多省市,河南、河北、辽宁、广东、江苏、浙江、四川、北京、上海、重庆等等,所到之处,无不轰动。
当初,在设计演讲时,小侠询问我的意见,我说:“你不必管我这边,只要曹姊可以,我都可以!我和曹姊的jiāo情,非比寻常呀!”
曹又方住在美国的时候,偶尔回台湾探亲,都会找好友孙chūn华、胡茵梦、王季庆、丁乃竺等人相聚,也常约我作陪。
后来,她应圆神出版社的简志忠邀请回国工作,有一天打电话给我,约我在侨福大厦一楼见面,说:“给你介绍一个很棒的朋友。”
那一天,来的正是简志忠,大家一起谈到对文学、对出版的抱负,使我很感动,答应把一部分的创作jiāo给圆神出版。
从此,开始了我和圆神的二十几年因缘,志忠也成为我最要好的朋友。
因于层层的关系,我对曹又方总抱持着一些敬意,我们时相往返,却不是那么亲近。
在大陆工作,才使我们亲近起来,她也才敞开心胸,常和我谈到她的父亲、继母、前夫、儿子、家人、朋友,甚至谈到从前的几个爱人,她对我说:“我这一生就是喜欢美男子,如果长得英俊,又有才华,又高大英挺,我就完了,一辈子都为这个受苦。”
有一次,我们在辽宁巡回演讲,坐车经高速公路,看到一个牌子写着“岫岩”她说“这是我的故乡!”
“还有时间,我们绕过去看看吧!”我说。
曹又方说自己回过一次老家,感觉不怎么样,“但既然路过,就进去看看吧!”
“岫岩”是一座老城,以产玉闻名,我们绕到城区,见两边都是卖玉石的,下车一看,都是普通的玉石,仿佛台北假日玉市所见。大约看了十分钟,曹又方说:“走了吧!”
我们继续行程,她在车中静默了很久,突然说:“我不是岫岩人,我是台南人!”
“我们这一代的人,其实没有老家,也没有故乡的!”
曹又方一生都在流离,从东方到西方,住过许多不同的城市,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也不断在旅行。
我开玩笑的说:“你的曹又方不是方圆的方,应该说是‘此曹又到远方去了’!”
她听了哈哈大笑。
我曾和曹又方、简志忠到菲律宾小岛旅行,一个下午,她心血来cháo,说:“从来没在海边打过麻将!”于是找侍者把桌椅搬到海边打麻将,开打的时候,海滩是gān的,打了四圈,海cháo涨了,我们只好盘腿继续打,最后淹到椅子,才弃守。
曹又方不只旅行充满惊奇,生活也充满惊奇,记得她的安和路旧居刚装潢好,她花了半小时给我解释,她如何把卧室的墙改成弧形,只是为了一个念想:“我想要一道弯曲的墙,为什么墙一定要是直的呢!”
她生了大病,开了十几小时的刀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真想喝一碗鼎泰丰的jī汤!”
她举办生前告别式。执意在活着的时候出版全集。六十岁后移居大陆。在演讲时大谈生死等等……。都是惊奇的结果,也使得她的一生都活得jīng彩。
她表面理性,内心却非常làng漫热情,我再婚后复出,出版《生命中的龙卷风》时开了记者会,由曹又方主持,她讲着讲着,讲到:“林清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却受到这么大的曲解……”突然哽咽无法言语,眼泪像珍珠一串串落下来。
现场的记者都受到惊吓,因为出版界的女qiáng人,几时在人前哭过?但她就是有侠女的个性,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也因为那一个记者会,我们真的成为剖腹相见的朋友。
有一年,我们在辽宁巡回演讲,到了丹东,丹东隔着鸭绿江就是北韩,到了夜里,丹东灯火辉煌,北韩却是一片暗淡,我们沿着鸭绿江散步,曹又方突然有感而发:“不只是两个国家完全不同,人的心灵也是这样,有的人心里一片荒芜,有的人心里一片辉煌,可惜的是荒芜的人很多很多,辉煌的人却很少很少。”
接着,她意味深长的说:“清玄!你和淳珍的爱情,以后一定会成为美谈,那些中伤过你的人,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