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菩提_林清玄【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这种无常的忧伤、难忘的情怀,历代的诗人都有不同的表白,唐朝诗人贾至有一首送别的诗是:

  雪晴云散北风寒,楚水吴山道路难;

  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

  宋朝的欧阳修写的《làng淘沙》更加细腻làng漫: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红,知与谁同?

  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更红,可惜已经无法与你共游了,想到明年的花可能比今年的花更好,但是那更可惜,因为不知道要和谁一起共赏呀!欧阳修的“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给我们一种对未来渺茫之叹,但比起杜甫情思的,是明朝诗人袁凯的《客中除夕》:

  今夕是何夕?他乡说故乡;

  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

  戎马无休歇,关山正渺茫;

  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

  心热如火,眼冷似灰

  读了这么多“今夕何夕”、“今朝明朝”、“今年明年”的诗歌,真让我们感觉茫然不已,一个日子在我们的生命逝去,有如闪电眨眼那样快速,有如猫爪滑过那样无声,有如和风细雨chuī拂那样不可捕捉,每一天夜里,当我们忙完了一天的事物,躺在chuáng上都不免怅忙:这就是我的一天过去了吗?

  比较敏感的人会想到今天与明天的问题,会想到昨夜,想到去年此夜,想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然后怀着一点憾然睡去。

  更敏感的人,就会因为这样失眠了!

  时间和空间的转动竟是如此的无奈,青chūn不在、情爱不在、人生许多可珍惜的细节都已不在了,如果我们因此情绪被波动,就会沉溺其中永无出期!我们的心仍然与从前一样热,我们的眼却不必像从前那样的热,我们或者可以在变动中有一种冷静的观照。

  我很喜欢日本的宗演禅师的座佑铭:“我心热如火,眼冷似灰。”

  宗演曾为自己立下一个终身奉行的守则:

  晨起着衣之前,燃香静坐。

  定时休息,定时饮食;饮食适量,绝不过饱。

  以独处之心待客,以待客之心独处。

  谨慎言词,言出必行。

  把握机会,不轻放过,但凡事再思而行。

  已过不悔,展望将来。

  要有英雄的无畏,赤子的爱心。

  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醒。

  醒时立即立chuáng,如弃敝屐。

  这虽然是禅师自勉的格言,对于容易耽溺缅怀的我们。以是非常有用的。如果能像禅宗那样,只有今夕,就没有昨夕明夕与何夕了。他的“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醒。醒时立即立chuáng,如弃敝屐。”特别使我们心惊,令我想起文天祥在处于最险恶之境时,曾写过的两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忠肝义胆的孤臣与云胸水怀的禅师竟有如此相似的格言,使我们知道要从绝处逢生,要昨死今生,非得有断然的气概不可。

  当代修行极有成就的叶曼居士,有一次对我说,她把文天祥的“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略作改动,变成“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真是改得妙,一个人随时随地可以死去,是多么潇洒,而一个每一步都往活的地方走,是多么勇毅。反过来,对于那些醉生梦死之辈,就是“时时可生,步步求死”了。

  晴空有云,不改蔚蓝本色

  “今夕何夕”是一个如真如幻、梦幻泡影、迷离朦胧的命题,人在某一种时空里就免不了会沦入那样的悲情,其实我们有没有好的观点来看清过往的历程罢了。

  药山禅师有一天在庭院里散步,弟子道吾与云严在旁边随侍,药山指着两颗树,一棵是枯gān的树,一棵是繁茂的树,问道吾道: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荣的对。”道吾说。

  药山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

  问云严道: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枯的对。”云严说。

  药山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

  这时候,有一位小沙弥走过,药山再问: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小沙弥说:“枯者从它枯,荣者从它荣。”

  药山说:“不是,不是。”

  这个故事,可以用来引证我们“今夕何夕”的观点,如果像道吾说的是荣的对,那么世界就是一片光明灿烂的锦绣了。云严看师兄说错了,就赶紧改口,但也不对,因为如果枯gān是对的,世界就会萧索单调地走向枯寂之路,小沙弥说枯gān的让它去枯gān,繁茂的让它繁茂,这也不对,因为这样就失去了人生的观点,不能自己 做主了。

  对一棵树,枯是荣的最后,荣是枯的最初,因此枯与荣是不可分的,枯荣是一,没有分别。在药山的眼中,是进入了枯荣的本质,他眼里就是树。

  对一个人的情境,今夕是昨人的结果,昨夕是今夕的过程,因此今夕和昨夕是不可分的。人生的路是一,没有分别,我们能不能有真实之眼去超越枯荣的表像,来看见自己的本质年呢?

  有时候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我也会不知不觉的吟颂起白光的《今夕何夕》,这时候我就会想,我们不要畏怯生命的感怀、生命是忧伤,乃至生命里忘不了的悲情,那就像晴空里有云,早晨有飞舞的晨曦,huáng昏有辉煌的晚霞,都不能改变太空蔚蓝是本色,有时反而增加了蓝天的绚丽。

  飘过、美丽过,一点也不染做,是多么的好呀!

  庞居士问赵洲禅师:

  “有一切无关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让我们深深吸一口气,再来看赵洲的回答:

  “他不是人!”

  能和一切有关,能从昨夕走到今夕,还能怀抱做希望走向生命的远方,在某一个层次上是幸福的!

  河的感觉

  秋天的河畔,菅芒花开始飞扬了,每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唱一种洁白之歌,芒花的歌虽然是静默的,在视觉里却非常喧闹,有时会几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种子,突然就爆起,向四面八方飞去,那时就好象听几一阵高音,哗然。

  与白色的歌相应和的,还有牵牛花的紫色之歌,牵牛花瓣的感觉的感觉是那样的柔软,似乎穿chuī弹得破,但没有一朵牵牛花被秋天的风chuī破。

  这牵牛花整株都是柔软的,与芒花的柔软相配合,给我们的感觉就是,大地虽然已经逐渐的冷肃了,山河依然是如此的清朗,特别是有阳光的的秋天的早上,柔情而温暖。

  在河的两岸,从被洗涮得几乎仅剩下砾石的河滩,虽然有各种植物,却以芒花和牵牛花争吵得最厉害,它们都以无限的谦卑匍匐前进。偶尔会见到几株还开着绒huáng色碎花的相思树,它们的根在沙石上bào露,有如qiáng悍的爪子抓入土层的深处,比起牵牛花,相思树高大得象巨人一样,抗衡着河流流下来的冷。

  河,则十分沉静,秋日的河水浅浅的、清澈的卵石中穿梭,有时候流到到较深的dòng,仿佛平静如湖。 我喜欢秋天的的时候砾石中堆中去捡石头,因为夏日在河岸嘻游的人群已经完全隐去,河水的安静使四周的景物历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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