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菩提_林清玄【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河岸的卵石,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它们长久在河里接受洗涮,比较软弱的的石头已经化着泥水往下流去,坚硬者则完全洗净外表的杂质,在河里的感觉就像是宝石一样。被匠心磨去了棱角的卵石,在深层结构里的纹理,就会像珍珠一样显露出来。

  我搠河而上,把捡到的卵石放在河边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阳光的爆晒,准备回来的时候带回家。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知,为什么那样的爱石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还没有被触到。有时我在拣石头的突然遇见陌生者,会令我感到羞怯,他们总是用质疑的眼光看着我这异于常人的的举动。

  我想,那不是纯粹是为了美感,因为有一些我喜欢的石头经不起任何美丽的分析,只是当我在河里看到它的时候,它好像漂浮在河面,与别的石头都不同。那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悉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我不只是拣乡间河畔的石头,在国外旅行的时候,如果遇到了一条河。也会拣几粒回来做纪念。我还有一些是在沙仑淡水河口里拣到的石头,它是纯黑的,隐隐的藏在长着虎苔的地石缝中,同样是这岛上的石头,有纯白的,有纯黑的,一想到,就觉得生命有迷离之感。

  我并不是像一般的拣石者,他们只是对石头里浮出的景象着迷,我的石头是没有影像的,它们只是记载了一条河流的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那条河流相会的的刹那。但我的石头中偶尔也会看到一些像雨、像云、像花、像水的纹理,那只是一种巧合,让我感觉到在石头中间同样藏着柔软,这种坚qiáng中的柔软之感,使我坚信,在刚qiáng的人心中也藏着柔情,藏着高雄和想象,或者梦一般的东西。

  走在人群中看见熟悉的眼睛,互相的闪动,常常让我有河的感觉。

  我喜欢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或者坐在有玻璃大窗的咖啡店旁边,看着流动如河的人群。虽然人是那样的拥挤,却反而给我一种特别的宁静之感,好象秋日的河岸。

  在人群的静观,使我不至于在枯木寒灰的的隐居生活中沦入空茫的状态。

  我知道了人心的喧闹,人间的匆忙,以及人是多么的渺小有如河里的一粒卵石。

  我是多么的喜欢观察人间的活动,并且在波动的混乱中找寻一些美好的事物,或是找一双动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能说话的,婴儿的眼睛纯净,儿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侣的眼睛充满了柔情,主妇的眼睛充满了分析与评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稳浓重,老年人的眼睛,则有历尽沧桑后的一种苍茫。

  如果说我是在城市的苍茫中去看人,还不如说我在寻找着人的眼睛,这就是超越了美感的赏析的态度,我不太会去在意人们穿什么衣服,或者在意现在流行什么,或者什么人是最美的或丑的,回到家里,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人间的许许多多的眼神,这些眼神,记载了一条河流的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他们相会的刹那。

  有时,几到两个人在街头相遇,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之前,他们的眼神就已经惊呼出声,而在打完招呼错身而过时,我看见了眼里的轻微的叹息。 我们要了解人间,应该先看清众生的眼睛。 有一次,我在百货公司的门口,看到一位年老的婆婆带着一位稚嫩的孩子,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乞讨,老婆婆俯低着头,看这眼前的一个装满了零钱的脸盆,小孩则仰起头来,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从前面川流过的人群。

  我坐在咖啡店临街的位置,却看到好几次,每当有人丢下整张的钞票,老婆婆就会不期然的伸出手把钞票抓起,匆忙的塞进黑色的袍子里。

  乞讨的行为并不令我心碎,只是让我悲怜,当她把钞票抓起来的那一瞬间,才真正的令我心碎了。好眼睛的人不能抬眼看世界,却要装成失明者来谋取生存,更让人觉得已经是多么的重要。

  这世界有好多的好眼睛的人,却用心把自己已经蒙蔽起来,周围的店招上写着“深情推荐”等等,无不是在蒙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的心贪婪地伸出手来,想要占取这个世界的便宜,就好象卵石相碰的水花,这世界的的便宜岂是如此的就被我们侵占?

  人的河流里有很多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些事情益发令人感到生命之悲苦。

  有一个问卷调查报告,青少年十大喜欢的活动,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逛街”,接下来的是“看电影”、“游泳”。其实,这都是河流的事,让我看见了,整个的城市这样的流过来又流过去,每个人在这条河流里游泳,每个人扮演自己的电影,在过程中茫然的活动,并且等待着结局。 最好看的电影,结局总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泪或嚎啕,只是无奈,加上一些的茫然。

  有一人说过,城市的人擦破手,感觉上比乡下人擦破手,还要痛得多,那时因为,城里的人难得有破皮流血的机会,为什么呢?因为人人都是一粒粒的卵石,足够的圆滑,并且知道来如何来避免伤害。

  可叹息的是,如果伤害是来自别人、来自世界,总是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但城市人的伤害往往来自无法给自己定位,伤害到后来就成为人情的无感,所以,有人在街边乞讨,甚至要伪装盲人才能唤起同情,带给人的心动,还不如“心动的三折”。

  这往往仍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是互相的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问题。

  因此,城市里永远没有yīn晴与chūn秋,冬日的雨季,人还是一样渴切的在街头流动。

  你流过来,我流过去,我们在红灯的地方稍微停留,步过人行道,在下一个绿灯分手。 “你将要往哪里去?”

  “你是哪里来的?”

  没有人问你,你也不必回答。

  你只要流着就行了,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河岸搁浅。

  没有人关心你的事,因为河流是如此的喘急,这就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河流是如此的喘急,这就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我喜欢坐船。如果有火车可达的地方我就不坐飞机,如果有船可坐我就不搭火车。那是由于船行的速度,慢一些让我的心可以沉潜;如果是在海上,船的视界好一些,使我感到辽阔;最要紧的是,船的马达声与我的心脏合鸣,让我感觉那船是为了我的心跳而我开航的。

  所以就在开行的一刹那,就自己叹息: 呀!还能够活着,真好!

  通常我是喜欢站选择在船尾的地方,在船行过处,它掀起的波làng往往是形成一条白线,鱼会往波làng翻涌的地方游来,而海欧总是逐波飞翔。

  船后的波làng不会停留太久,很快就平复了,这就是“船过水无痕”,可是在波làng平复的时候,在我们的视觉里它好像并未立刻消失,总会盘旋一阵,有如苍鹰盘飞的轨迹,如果看一只鹰飞翔久了,等它遁去的时刻,感觉也还在那里绕个不停,其实空中什么也没有了,水面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的沉思总是会在波làng彻底消失时沦陷,这使我感到一种悲怀。人生的际遇事实上与船过的波làng一样,它必然是会消失的,可是它并不是没有,而是时空轮替自然的悲哀 ,如果老是看着船尾巴,生命的悲怀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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