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能体会你此时的心情,因为不想伤害别人,以致迟迟不能做出分手的决定。你是那样的善良与纯真(就像我的少年时代),可是,往往因为我们不忍别人受伤,到最后,自己却受了最大的伤害,那就像把一支蜡烛围起来烧一样(因为我们怕烧到别人),自己承受了浓烟和窒息。其实,只要我们把蜡烛拿到桌面上,黑暗的房子看得更清楚,自己和别人说不定因此有一些光明与温暖的体会。
这些年来,我日益觉得智慧的重要。什么是“智慧”呢?智是观察和思考的能力,慧是抉择与判断的能力。你的情形是很容易做观察和抉择的。爱上你的人是你不该爱的人,而选择分手可以使你卸下负担得到自由,为什么不选择及早地分手呢?你不忍对方受伤害,但是,爱必然会带着伤害,特别是不正常、不平衡的爱,伤害是必然的,我们要学习受伤,别人也要学习受伤呀!
我再写一首泰戈尔的短诗给你:
烟对天空、灰对大地自夸:
“火是我们的兄弟。”
悲伤对心、烦恼对生命自矜:
“爱是我们的姐妹。”
问了火和爱,他们都说:
“我们怎么会有那样的兄弟姐妹?”
“我的兄弟是温暖和光明。”火说。
“我的姐妹是温柔与和平。”爱说。
在我们生命的岁月里,火和爱或许是必要的,但不必要弄得自己烟尘滚滚、灰头土脸,也不必一定要悲伤和烦恼,那就像每天有黎明与日落一般,大地是坦然地承受罢了。不正常与不平衡的爱是人生最好的启蒙,就如同乌云与bào风雨是天空最好的启示一般。关于心、关于生命,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伤害,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好。雨在下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对茉莉花是有好处的,但盛开的茉莉花可能因为一场微雨凋落了;曝晒的阳光可能觉得自己会伤害秋日的土地,但土地中的种子却因为阳光能青翠地发芽了。爱情的成熟与圆满正是如此,只要不失真心,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真实的生命。
在写信给你的时候,我的思想像一只天鹅飞翔,忆起自己在笔记上写过的一些东西:
箭在弓上时,箭听见弓的低语:
你的自由是我给予的。”
箭she出时,回头对弓大声说:
“我的自由是我自己的。”
——没有飞翔,就没有自由。
——没有放下,就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弓与箭都失去意义。
这些都是游戏的笔墨,我们千万别忘了弓箭之后有拉弓的力,力之后还有人,人还要站在一个广大的空间上。
人人都渴望爱情,即使我们正处在其中的爱情不是最好的,却因为渴求而盲目了,这一点连天神也不例外。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在追求猎户少女多妮时,因为追不到,使她被父亲化成一棵月桂树,然后感叹地说:“你虽不爱我,但最低限度你必须成为我的树。”从此,阿波罗的头上总是戴着月桂冠,纪念他对多妮的爱。牧神潘恩则把女神灵化成一簇芦苇,并把她化成一支芦笛随身携带。世上最美的少年勒施萨斯无法全心地爱别人(因为他太爱自己了),最后他化为池中的一朵水仙花。另一位美少年海亚仙英斯则因为阿波罗的嫉妒而变成一支随风飘泊的风信子……
神话是一个象征,象征人要从情爱中得到自由自在、无碍解脱是多么艰难呀!但是学习是人间的功课,到现在我还在学习,只是我每看到人在情爱中挣扎都是感同身受,希望别人早日得到超越,那是因为我们的学习不一定要自己深陷泥沼才会体验到,有观照之智、抉择的慧,也知道那泥沼的所在和深浅,绕道而行或跨步而过。
希望下次收到你的信,就听见你的好消息。我们不必编月桂冠戴在头上,不必随身携带芦笛,人生有许多花朵等我们去采。如果只想采断崖绝壁那一朵绝美的百合,很可能百合没有采到,清晨已经消逝了。
青chūn的珍惜是最重要的。在不正常不平衡的爱里làng掷青chūn,将会使人生的huáng金岁月过得茫然而痛苦。青chūn像鸟,应该努力往远处飞翔。爱情纵使贵如huáng金,在鸟的翅膀绑着huáng金,也会使最善飞翔的鸟为之坠落!
屋里的小灯虽然熄灭了,
但我不畏惧黑暗,
因为,总有群星在天上。
爱情虽然会带来悲伤,
一如最美的玫瑰有刺,
但我不畏惧玫瑰,
因为,我有玫瑰园,
我只欣赏,而不采摘。
但愿这封信能抚慰你挣扎的心,并带来一些启示。
阿火叔与财旺伯仔 十年没有上父亲的林场了,趁年假和妈妈、兄弟,带着孩子们上山。
车过六guī乡的新威农场,发现沿途的景观与从前不大相同了,道路宽敞,车子呼啸而过。想到从前有一次和哥哥坐在新威国校门口,看一小时才一班的客运车,喘着气登山而去,我对哥哥说:“长大以后,如果能当客运车司机就好了。”然后我们挽起裤管入山,沿山溪行走,要走一个小时才会到父亲开山时住的山寮。那时用竹草搭成的寮仔里,住着父亲,和他的三位至jiāo阿火叔、成叔、财旺伯仔。
父亲当时还是多么年轻qiáng壮,从南洋战后回来,和少年时的伙伴一起来开山。三十几年前的新威山上还是一片非常原始的林地,没有道路,渺无人居,水电那是更不用说。听父亲说起,刚开山的时候,路上蛇虫爬行,时常与石虎、山猪、猴子、山羌、穿山甲惊慌相对。在寒冷的冬夜睡醒,发现山寮里全是盘旋避寒的蛇,有时要把蛇拨开,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走出去。
彼时阵,我刚刚出世。父亲为了开山,有时整个月没有时间低下头来看我一眼,听母亲这样说。
母亲说:“你爸爸为了开山,每天清晨从家里骑脚踏车到新威,光骑车就要两小时。然后步行到深林里去,有时候则整季住在山里。”
每到立秋,雨季来的时候,母亲在夜里常为远方的bào雨与雷声惊醒,不知道在山洪中与命运搏斗的父亲,是否能平安归来。
一直经过二十几年,父亲的四百多甲山林才大致开垦出来。产业道路可以通卡车了,电灯来了,电话线通了,桃花心木、南洋杉、刺竹林都可以收成了,父亲竟带着未完成的梦想离开了我们。
在新威的路上,妈妈告诉我,阿火叔在前年因肺气肿也过世了,成叔离开山林后不知去向,现在山里只剩财旺伯仔住着。听到这些事,使我因无常而感到哀伤,想到在三十几年前,几个刚步入壮年的朋友,一起挥别家人来开山的情景。
当我站在山里,对孩子说:“我们刚刚走过的路都是阿公开出来的。现在你所看得到的山都是我们的,是阿公种好的。”孩子茫然地说:“真的吗?真的吗?”对一个城市长大的孩子,真的很难以想象四百甲山林是多么巨大,没有边际。
小时候,我很喜欢到山里陪爸爸住,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更多时间与父亲相处。在山中的父亲也显得特别温柔,他会带我们去溪涧游泳,去看他刚种的树苗,去认识山林里的动物和植物,甚至教我们使用平常不准触摸的番刀与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