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怀念的是与父亲、成叔、阿火叔、财旺伯仔一起穿着长长的雨鞋,到尚未开发的林地去巡山,检查土质山势风向,决定怎么样开发。父亲对森林那种专注的热情,常使我深深感动和向往,仿佛触及支持父亲梦想的那内在柔软的草原。我也怀念立秋雨季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山寮的屋檐下看丰沛的雨水灌溉山林;夜里,把耳朵贴在木板,听着滚滚隆隆的山洪从森林深处流过山脚;油灯旁边,父亲煮着决明子茶,芬芳的水汽在屋子里徘徊了一圈,才不舍地逸入窗外的雨景。
我对父亲有深刻的崇仰与敬爱,和他在森林开垦的壮志是不可分的。
那样美好的山林生活,一晃已经三十年了。当我看见财旺伯仔的时候,感觉那就像梦一样。财旺伯仔看见我们,兴奋地跑过来和我们拥抱。他的孙子也都离开山林,只有他和财旺伯母数十年的守着山寮,仍然每天挑着水桶走三公里到溪底挑水,白天去巡山,夜里倾听大溪的流声。
提到父亲、阿火叔的死,成叔的离山,他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他说:“我现在也不喝酒了,没有酒伴唉!”
他带我们爬到山的高处,俯望着广大的山林,说:“你爸爸生前就希望你们兄弟有人能到山里来住,这个希望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呢!”然后,他指着刺竹林山坡说:“阿玄仔,你看那里盖个寮仔也不错,只要十几万就可以盖得很美呀!”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有无数次曾立志回来经营父亲的森林,但是年纪愈长,那梦想的芽苗则隐藏得愈深了。随着岁月,我愈来愈能了解父亲少年时代的梦。其实,每个人都有过山林的梦想,只是很少很少有人能去实践它。
我的梦想已经退居到对财旺伯仔说:“如果能再回山来住几天就好了。”
离开财旺伯仔的山寮已是huáng昏。他和伯母站在大溪旁送我们,直到车子开远,还听见他的声音:“立秋前再来一趟呀!”
天色暗了,我回头望着安静的森林,感觉到林地的每一寸中,都有父亲那坚qiáng高大的背影。
燠热的夏日
其实也很好
每一朵紫茉莉开放时
都有夏天夕阳的芳香
夏日小chūn山樱桃 夏日虽然闷热,在温差较大的南台湾,凉慡的早晨、有风的huáng昏、宁静的深夜,感觉就像是小小的chūn天。
清晨的时候沿山径散步,看到经过一夜清凉的睡眠,又被露珠做了晨浴的各种小花都醒过来微笑,感觉到那很像自己清晨无忧恼的心情。偶尔看见变种的野茉莉和山牵牛花开出几株彩色的花,竟仿佛自己的胸腔被写满诗句,随呼吸在草地上落了一地。
huáng昏时分,我常带孩子去摘果子,在古山顶有一种叫作“山樱桃”的树,chūn天开满白花,夏日结满红艳的果子,大小与颜色都与樱桃一般,滋味如蜜还胜过樱桃。
这些山樱桃树在古山顶从日据时代就有了,我们不知道它的中文名字,甚至没有台语,从小,我们都叫它莎古蓝波,是我从小最爱吃的野果子,它在甜蜜中还有微微的芳香,相信是做果酱极好的材料,虽然盛产时的山樱桃,每隔三天就可以采到一篮,但我从未做过果酱,因为“生吃都不够,哪有可以晒gān的”。
当我在huáng昏对几个孩子说“我们去采莎古蓝波”的时候,大家都立刻感受着一种欢愉的情绪,好像莎古蓝波这个字的节奏有什么魔法一样。
我们边游戏边采食山樱桃,吃到都不想吃的时候,就把新采的山樱桃放在胭脂树或姑婆芋的叶子里包回家,打开来请妈妈吃,她看到绿叶里有嫩huáng、粉红、橙红、艳红的山樱桃果子,欢喜地说:“真是美得不知道怎么来吃呢。”
她总是浅尝几粒,就拿去冰镇。
夜里天气凉下来了,我们全家人就吃着冰镇的山樱桃,每一口都十分甜蜜,电视里还在演《戏说乾隆》,哥哥的小孩突然开口:“就是皇帝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莎古蓝波呀。”
大家都笑了,我想,很单纯,也可以有很深刻的幸福。
青莲雾 很单纯,也可以有很深刻的幸福,当我们去采青莲雾的小路上,想到童年吃青莲雾的滋味,我就有这样的心情。
青莲雾种在小镇中学的围墙旁边,这莲雾的品种相信已经快灭绝了,当我听说中学附近有青莲雾没人要吃,落了满地的时候,就兴匆匆带三个孩子,穿过蕉园小径到中学去。
果然,整个围墙外面落了满地的青莲雾,莲雾树种在校园内,校门因为暑假被锁住了。
我们敲半天门,一个老工友来开门,问我们:“来gān什么?”
我说:“我们想来采青莲雾,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露出一种兴奋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打量我们,然后开怀地笑说:“行呀。行呀。”他告诉我,这一整排青莲雾,因为滋味酸涩,连国中生都没有一点采摘的兴趣,他说:“回去,用一点盐、一点糖腌渍起来,是很好吃的。”
我们爬上莲雾树,老校工在树下比我们兴奋,一直说:“这边比较多。”“那里有几个好大。”看他兴奋的样子,我想大概有好多年,没有人来采这些莲雾了。
采了大约二十斤的莲雾,回家还是huáng昏,沿路咀嚼青莲雾,虽然酸涩,却有很qiáng烈的莲雾特有的香气,想起我读小学时曾为了采青莲雾,从两层楼高的树上跌下来,那时觉得青莲雾又甜又香,真是好吃。
经过三十年的改良,我们吃的莲雾,从青莲雾到红莲雾,再到黑珍珠,甜度不高的青莲雾就被淘汰了。
为什么我也觉得青莲雾没有以前的好吃呢?原因可能是嘴刁了,水果不断改良的结果,使我们的野心欲望增qiáng,不能习惯原始的水果(土生的番石榴、芒果、杨桃、桃李不都是相同的命运吗?);另一个原因是在记忆河流的彼端,经过美化,连从前的酸莲雾也变甜了。
家里的人也都不喜吃青莲雾,我想了一个方法,把它放进果汁机打成莲雾汁,加很多很多糖,直到酸涩完全隐没为止。
青莲雾汁是翠玉的颜色,我也是第一次喝到,加糖、冰镇,在汗流浃背的夏日,喝到的人都说:“真好喝呀,再来一杯。”
夜里,我站在屋檐下乘凉,想到童年、青少年时代,其实有许多事都像青莲雾一样的酸涩,只是面目逐渐模糊,像被打成果汁,因为不断地加糖,那酸涩隐去,然后我们喝的时刻就自言自语地说:“真好喝呀,再来一杯。”
只是偶尔思及心灵深处那最创痛的部分,有如被人以刀刺入内心,疤痕鲜明如昔,心痛也那么清晰,“或者,可能,我加的糖还不够多吧。下次再多加一匙,看看怎么样?”我这样想。
回忆虽然可以加糖,感受的颜色却不改变,记忆的实相也不会翻转。
就像涉水过河的人,在到达彼岸的时候,此岸的经验与河面的汹涌仍然是历历在心头。
野木瓜 姐姐每天回家的时候,都会顺手带几个木瓜来。
原因是她住处附近正好有亲戚的木瓜田,大部分已经熟透在树上,落了满地,她路过时觉得可惜,每次总是摘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