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回家就要仔细酿造当时的气氛,先用情诗情词裁冰,把它切成细细的碎片,加上一点酒来煮,那么,煮出来的话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浓,则不可以用炉火,要用烛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会醉得太厉害,还能维持一丝清醒。
遇到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就好办了,把结成的冰随意弃置就可以了。爱听的话则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细细品尝,住在北极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常驻,有时候天气太冷,火生不起来,是让人着急的,只好拿着冰雪用手慢慢让它融化,边融边听。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用雪往墙上摔,摔得力小时听不见,摔得用力则声震屋瓦,造成噪音。
我向往北极说话的làng漫世界,那是个宁静祥和又能自己制造生活的世界,在我们这个到处都是噪音的时代里,有时候我会希望大家说出来的话都结成冰雪,回家如何处理是自家的事,谁也管不着。尤其是人多要开些无聊的会议时,可以把那块嘈杂的大雪球扔在家前的yīn沟里,让它永远见不到天日。
斯时斯地,煮雪恐怕要变成一种学问,生命经验丰富的人可以依据雪的大小、成色,专门帮人煮雪为生。因为要煮得恰到好处和说话时恰如其分一样,确实不易。年轻的恋人则可以去借别人的“情雪”,借别人的雪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候,就放一把火把雪屋都烧了,烧成另一个chūn天。
温一壶月光下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别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我们可以用一个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装起来,等桂花谢了,秋天过去,再打开瓶盖,细细品尝。
把初恋的温馨用一个jīng致的琉璃盒子盛装,等到青chūn过尽垂垂老矣的时候,掀开盒盖,扑面一股热流,足以使我们老怀甚慰。
这其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与朋友住在狮头山,每天huáng昏时候在刻着“即心是佛”的大石头下开怀痛饮,常喝到月色满布才回到庙里睡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最后一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携着酒壶下山,走到山下时顿觉胸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这样的境界。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láng藉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gān,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关于上乘的喝法,chūn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jú花煮竹叶青,人与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蜡梅温一壶大曲。这种种,就到了无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chuī剑录》中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我词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粱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录》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
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余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辩。”
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分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糨糊那样粘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观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rǔ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生活中美好的鱼 在金门的古董店里,我买到了一个jīng美的大铜环和一些朴素的陶制的坠子。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使我感到疑惑。
古董店的老板告诉我,那是从前渔民网鱼的用具,陶制的坠子一粒一粒绑在渔网底部,以便下网的时候,渔网可以迅速垂入海中。
大铜环则是网眼,就像衣服的领子一样,只要抓住铜环提起来,整个渔网就提起来了,一条鱼也跑不掉。
夜里我住在梧江招待所,听见庭院里饱满的松果落下来的声音,就走到院子里去捡松果。秋天的金门,夜凉如水,空气清凉有薄荷的味道,星星月亮一如水晶,我突然想起韦应物的一首诗《秋夜寄丘员外》:
怀君属秋夜,静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想到诗人在秋天的夜晚,散步于薄荷一样凉的院子里,听见空山里松子落下的声音,想到那幽静的人应该与我一样在夜色中散步,还没有睡着吧!忽然感觉韦应物的这首诗不是寄给丘员外,而是飞过千里、穿越时间,寄来给我的吧!
回到房中,我把拾来的松果放在那铜环与陶坠旁边,觉得诗人的心与我的心十分接近。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乃至一切美的创造者,正是心里有铜环和陶坠的人。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灵的鱼在其中游来游去,一般人由于水深海阔看不见美好的鱼,或者由于粗心轻忽,鱼就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