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周梦蝶肠胃不适,住院开刀,武昌街的书摊正式结束,而武昌街的调子也就寿终正寝了。他去开刀住院时仍是默默的,几乎没有惊动什么,如果不是特别细心的人,恐怕过武昌街时也不会发现少了一个书摊。对很多人来说,有时天上有月光或无月光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周公原来就清贫,卖书收入菲薄,写诗的速度比吃饭更慢得惊人。他总的合起来,这一生只出版过两本诗集:《孤独园》和《还魂草》(后来《孤独园》挑出一部分与《还魂草》合并,以他的标准,只共出版了一册),虽说诗风独特,因为孤高幽深,影响力并不算大。生病了之后,生活陷入困境,一些朋友合起来捐钱给他,总数约有十一万元,生病好了以后,他就靠着十一万元借给朋友的利息两千元过日子。
如今最穷的学生,每个月花费也超过两千元,周公的生活更低于这个标准,他过什么样的日子可想而知。不幸的是,向他借钱的朋友做生意失败,把他仅有的十一万元都倒掉了。现在,他一个月连两千元都没有了。朋友当然都替他难过和不平,只有周公盘腿微笑不以为意,他把自己超拔到那样的境界,有若一株巨树,得失已如一些枯叶在四旁坠落,又何损于树呢?
周梦蝶自从在武昌街归隐,潜心于佛经,用心殊深,这两年来有时和年轻人讲经说法,才知道他读经书已有数十年了,他早时的诗句有许多是经书结出来的米粒,想来他写诗如此之慢如此之艰苦是有道理的,jīng读佛经的人要使用文字,不免戒慎恐惧起来,周公自不例外。但他近几年来勘破的世界更广大了,朋友传来一幅他的字,写着:“一切法,无来处,无去处,无住处,如旋火轮,虽有非实,恨此意知之者少,故举世滔滔,无事自生荆棘者,数恒沙如也。”可知他最近的心情,有了这样的心情,还有什么能困惑着他呢?
记得他说过,算命的人算出他会活到六十岁,他今年已经六十八了,早活过大限,心如何能不定呢?
上个星期,朋友约我们去听周公“说法”,才想起我们已整整三年没见了。那一天也不能算是说法,是周梦蝶自己解释了一首一九七六年发表的诗《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讲解每一句在经书里的来处,或者每一句说明了经书的哪个意旨,原来句句都有所本,更说明了诗人的苦心。那诗一共有三十三行,却足足讲了五个小时,每一行说开了几乎都是一本书了。
但我其实不是去听法的,我只是去看诗人,看到了诗人等于看到了武昌街,想到了武昌街等于回到了明星咖啡店,而回到明星咖啡店就是回到了我少年时代的一段岁月,那段岁月是点火轮不是旋火轮,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当我看到周公仍是周公,大致如从前,心里就感到安慰了起来,座间的几个朋友也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十几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当我听到周梦蝶用浓重的口音念出这两段诗: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憔悴的行人啊!合起盂与钵吧且向风之外,幡之外认取你的脚印吧
真是深深地感动,人间不正是这样的吗?爬得越高,月亮就越小,云更重,愁就更深,而那天边巨大的夕阳,也只是短短的一寸,我们还求着什么呢?我们还求着有一天回到武昌街的时候,能看到周梦蝶的书摊吗?这个世界虽大,诗人摆摊子卖书的,恐怕也不多见吧!
向诗人告别的时候,我问起朋友,他现在依靠什么过日子。朋友说,诗人以前拿过枪杆子,是退伍军人,也算荣民,现在每个月可以领五六百元的退休俸。他就靠那五六百元过日子,有时会有一些稿费,但稿费一个月也不超过五六百元而已。——听了令人伤感,对于一位这样好的诗人,我们的社会给了他什么呢?
走在忠孝东路深夜的街巷,台北的细雨绵绵落着,街已经极空了,雨还这样冷,而且一时也没有停的样子,感觉上这种冷有一点北国的气味,我忍不住想起诗人的诗句:“冷到这儿就冷到绝顶了”“我们都是打这儿冷过来的”“这雪的身世,在黑暗里,你只有认得它更清,用另一双眼睛”。
我在空冷的大街站定,抬头望着黑黑的天空,才真正绝望地知道:武昌街的小调已经唱完了。
武昌街的小调已经唱完了,岁月不行不到,越走越远。书摊不在,明星已暗,灯火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阑珊。
马蹄兰的告别 我在乡下度假,和几位可爱的小朋友在莺歌的尖山上放风筝,初chūn的东风chuī得太猛,系在qiáng韧钓鱼线上的风筝突然挣断了它的束缚,往更远的西边的山头飞去,它一直往高处往远处飞,飞离了我们痴望的视线。
那时已是huáng昏,天边有多彩的云霞,那一只有各种色彩的蝴蝶风筝,在我们渺茫的视线里,恍惚飞进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那只风筝会飞到哪里呢?”小朋友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它会飞到哪里?”
“我想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一位小朋友说。
“不是,它一定飞到一朵最大的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另一位说。
“不是不是,它会飞到太空,然后在无始无终的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最后一位说。
然后我们就坐在山头上想着那只风筝,直到夕阳都落入群山的怀抱,我们才踏着山路,沿着越来越暗的小径,回到我临时的住处。我打开起居室的灯,发现我的桌子上平放着一封从台北打来的电报,上面写着我的一位好友已经过世了,第二天早上将为他举行追思礼拜。我跌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经几乎全黑了,只能模糊地看到远方迷离的山头。
生命在沉静中却慢慢地往远处走去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
那只我刚刚放着飞走的风筝以及小朋友讨论风筝去处的言语像小灯一样,在我的心头一闪一闪,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它一定飞到最大的一朵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或者它会飞到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于是我把电报小心地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
朋友生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消失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消失的预象,在夜里读着一册书,扭熄了chuáng头的小灯,就再也不醒了。好像是胡适说过:“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他采取的是另一条路:宁默而死,不鸣而生。因为他是那样沉默,更让我感觉到他在chūn天里离去的忧伤。
夜里,我躺在chuáng上读斯坦贝克的小说《伊甸之东》,讨论的是旧约里的一个章节,该隐杀死了他的兄弟亚伯,他背着忧伤见到了上帝,上帝对他说:“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你可以制伏,可是你不一定能制伏,因为伊甸园里,不一定全是纯美的世界。
我一夜未睡。
清晨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起身了,开车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chūn天的早晨真是美丽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飘送过来,我踩紧油门,让汽车穿在风里发出嗖嗖的声音,两边的路灯急速地往后退去,荷锄的农人正要下田,去耕耘他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