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天气的日子,可以远望到海边豪华的私人游艇靠岸,在港九渡轮的噗噗声中,仿佛能听到游艇上的人声与笑语。在近处,有时候英国富豪在宽大翠绿的庭院里大宴宾客,红粉与鬓影有如一谷蝴蝶在花园中飞舞,黑发的中国仆人端着jī尾酒,穿黑色西服打黑色蝴蝶领结,忙碌穿梭找人送酒,在满谷有颜色的蝴蝶中,如黑夜的一只蛾,奔波地找着有灯的所在。
如果天yīn,风chuī得猛,他就抬头专注地看奔跑如海cháo的云朵,一任思绪飞奔:云是夕阳与风的翅膀,云是闪着花蜜的白蛱蝶;云是秋天里白茶花的颜色,云是岁月里褪了颜色的衣袖;云是惆怅淡淡的影子,云是越走越遥远的橹声;云是……云有时候甚至是天空里写满的朵朵挽歌!
少年时候他就爱看云,那时候他家住在台湾新竹,冬天的风城,风速是很激烈的,云比别的地方来得飞快,仿佛赶着去赴远地的约会。放学的时候,他常捧着书坐在碧色的校园,看云看得痴了。那时他随父亲经过一长串逃难的岁月,惊魂甫定,连看云都会忧心起来,觉得年幼的自己是一朵平和的白云,由于qiáng风的chuī袭,竟自与别的云推挤求生,匆匆忙忙地跑着路,却又不知为何要那样奔跑。
云是夕阳与风的翅膀云是闪着花蜜的白蛱蝶云是秋天里白茶花的颜色云是岁月里褪了颜色的衣袖云是惆怅淡淡的影子云是越走越遥远的橹声
更小的时候,他的家乡在杭州,但杭州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离开的前一天,母亲忙着为父亲缝着衣服的暗袋,以便装进一些金银细软,他坐在旁边,看母亲缝衣。本就沉默的母亲不知为何落了泪,他觉得无聊,就独自跑到院子中,呆呆看天空的云,记得那一日的云是huánghuáng的琥珀色,有些老,也有些冰凉。
是因为云的印象吧!他读完大学便急急想留学,他是家族留下的唯一男子,父亲本来不同意他远行,后来也同意了,那时留学好像是青年的必经之路。
出国前夕,父亲在灯下对他说:“你留学也好,可以顺便打听你母亲的消息。”然后父子俩红着眼互相对望,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看到父亲高大微偻的背影转出房间,自己支着双颊,感觉到泪珠滚烫迸出,流到下巴的时候却是凉了,冷冷地,落在玻璃桌板上,四散流开。那一刻他才体会到父亲同意他留学的心情,原来还是惦记着留在杭州的母亲。父亲已不止一次忧伤地对他重复,离乡时曾向母亲允诺:“我把那边安顿了就来接你。”他仿佛可以看见青年的父亲从船舱中含泪注视着家乡在窗口里越小越远,他想,倚在窗口看làng的父亲,目光定是一朵一朵撞碎的làng花。那离开母亲的心情,应是留学前夕与他面对时相同的情绪吧!
初到美国那几年,他确实想尽办法打听母亲的消息,但印象并不明晰的故乡如同迷蒙的大海,完全得不到一点回音。他的学校在美国北部,每年冬季冰雪封冻,由于等待母亲的音讯,他觉得天气格外冷冽。拿到学位那年夏天,在毕业典礼上看到各地赶来的同学家长,他突然想到在新竹的父亲和在杭州的母亲,在晴碧的天空下,同学为他拍照时,他险险冷得落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绝望了与母亲重逢的念头。
也就在那一年,父亲遽然去世,他千里奔丧,竟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只从父亲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帧母亲年轻时代的相片。那时的母亲长相秀美,挽梳着乌云光泽的发髻,穿一袭几乎及地的旗袍,有一种旧中国的美。他原想把那帧照片放进父亲的坟里,最后还是将它收进自己的行囊,作为对母亲的一种纪念。
他寻找母亲的念头因那帧相片又复活了。
美国经济不景气的那几年,他像一朵流làng的云一再被风追赶着换工作,并且经过了一次失败而苍凉的婚姻,母亲的黑白旧照便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的慰藉。他的美国妻子离开他时说:“你从小没有母亲,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女人相处;你们这一代中国人,一直过着荒谬的生活,根本不知道怎样去过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这话常随着母亲的照片在黑夜的孤单里鞭笞着他。
他决定来香港,实在是一个偶然的选择,公司在香港正好有缺,加上他对寻找母亲还有着梦一样的向往,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他也算是有故乡的人,在香港,两个故乡离他都很近了。
“文革”以后,通过朋友寻找,联络到他老家的亲戚,他才知道母亲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朋友带出来的母亲遗物里,有一帧他从来未见过的父亲青年时代着黑色西装的照片。考究的西装、自信的笑容,与他后来记忆中的父亲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那帧照片里的父亲,和他像一个人的两个影子,是那般相似,父亲曾经有过那样飞扬的姿容,是他从未料到的。
他看着父亲青年时代有神采的照片,有如隔着迷蒙的毛玻璃,看着自己被翻版的脸。他不仅影印了父亲的形貌,也继承了父亲一生在岁月之舟里流làng的悲哀。那种悲哀,拍照时犹是青年的父亲所料不到的,也是他在中年以前还不能感受到的。
他决定到母亲的坟前祭拜。
火车越近杭州,他越是有一种逃开的冲动,因为他不知道在母亲的坟前,自己是不是承受得住。看着窗外飞去的影物,是那样陌生,灰色的人群也是影子一样,看不真切。下了杭州车站,月台上因随地吐痰而凝结成的斑痕使他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就是日夜梦着的自己的故乡吗?他靠在月台的柱子上冷得发抖,而那时正是杭州燠热的夏天正午。
他终究没有找到母亲的坟墓,因为当时大多数人都是草草落葬,连个墓碑都没有,他只有跪在最可能埋葬母亲的坟地附近,再也按捺不住,仰天哭号起来,深深感觉到作为人的无所归依的寂寞与凄凉,想到妻子丢下他时说的话,这一代中国人,不但没有机会过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甚至连墓碑上的一个名字都找不到。
他没有立即离开故乡,甚至还依照旅游指南去了西湖,去了岳王庙,去了灵隐寺、六和塔和雁dàng山。那些在他记忆里不曾存在的地方,他却肯定在他儿时,父母亲曾牵手带他走过。
印象最深的是他到飞来峰看石刻,有一尊肥胖的笑得十分开心的弥勒佛,是刻于后周广顺年间的,佛像斜躺在巨大的石壁里,挺着肚皮笑了一千多年。那里有一副对联:“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传说“飞来峰”原是天竺灵鹫山的小岭,不知何时从印度飞来杭州。他面对笑着的弥勒佛,痛苦地想起了父母亲的后半生。一座山峰都可以飞来飞去,人间的漂泊就格外地渺小起来。在那尊佛像前,他独自坐了一个下午,直到看不见天上的白云,斜阳在峰背隐去,才起身下山,在山阶间重重地跌了一跤。那一跤这些年都在他的腰间隐隐作痛,每想到一家人的离散沉埋,腰痛就从那跌落的一处迅速窜满他的全身。
香港平和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伤痕在时间里平息,他有时含泪听九龙开往广州最后一班火车的声音,有时鼻酸地想起他成长起来的新竹,两个故乡,使他知道香港是个无根之地,和他的身世一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每天在地下铁里看着拥挤着涌向出口奔走的行人,好像自己就埋在五百万的人cháo中,流着流着流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那感觉还是看云,天空是潭,云是无向的舟,应风而动,有的朝左流动,有的向右奔跑,有的则在原来的地方画着圆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