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美是清欢_林清玄【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即使坐在港九渡轮上,他也习惯站在船头,chuī着海面上的冷风,因为在那平稳的渡轮上如果不保持清醒,也将成为一座不能确定的浮舟,明明港九是这么近的距离,但父亲携他离乡时不也是坐着轮船的吗?港九的人已习惯了从这个渡口到那个渡口,但他经过乱离,总隐隐有一种恐惧,怕那渡轮突然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靠岸。

  “香港仔”也是他爱去的地方,那里疲惫生活着的人使他感受到无比真实,一长列重叠靠岸的白帆船,总不知要航往何处。有一回,他坐着海洋公园的空中缆车俯望海面远处的白帆船,白帆张扬如翅,竟使他有一种悲哀的幻觉,港九正像一艘靠在岸上可以乘坐五百万人的帆船,随时要启航,而航向未定。

  海洋公园里有几只表演的海豚是台湾澎湖来的,每次他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欣赏海豚表演,就回到他年轻时代在澎湖服役的情形。他驻防的海边,时常有大量的海豚游过,一直是渔民财富的来源。他第一次从营房休假外出到海边散步,就遇到海岸上一长列横躺的海豚,那时cháo水刚退,海豚尚未死亡,背后颈脖上的气孔一张一闭,吞吐着生命最后的泡沫。他感到海豚无比美丽,它们有着光滑晶莹的皮肤,背部是蔚蓝色,像无风时的海洋;腹部几近纯白,如同海上浮起的làng花;有的怀了孕的海豚,腹部是晚霞一般含着粉红的琥珀色。

  渔民告诉他,海豚是胆小聪明善良的动物,渔民用锣鼓在海上围打,追赶它们进入预置好的海湾,等到cháo水退出海湾,它们便bào晒在滩上,等待着死亡。有那运气好的海豚,被外国海洋公园挑选去训练表演,大部分的海豚则在海边喘气,然后被宰割,贱价卖去市场。

  他听完渔民的话,看着海边一百多条美丽的海豚,默默做着生命最后的呼吸,忍不住蹲在海滩上将脸埋进双手,感觉到自己的泪濡湿了绿色的军服,也落到海豚等待死亡的岸上。不只为海豚而哭,想到他正是海豚晚霞一般的腹里的生命,一生出来就已经注定了开始的命运。

  这些年来,父母相继过世,妻子离他远去,他不止一次想到死亡,最后救他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当军官时蹲在海边看海豚的那一幕,让他觉得活着虽然艰难,到底是可珍惜的。他逐渐体会到母亲目送他们离乡前夕的心情,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别离的活着甚至胜过团聚着等待死亡的噩运。那些聪明有着思想的海豚何尝不是这样希望自己的后代回到广阔的海洋呢?

  他坐在海洋公园的看台上,每回都想起在海岸喘气的海豚,几乎看不见表演,几次都是海豚高高跃起时被众人的掌声惊醒,身上全是冷汗。看台上笑着的香港人所看的是那些外国公园挑剩的海豚,那些空运走了的则在小小的海水表演池里接受着求生的训练,逐渐忘记那些在海岸上喘息的同类,也逐渐失去它们曾经拥有的广大的海洋。

  澎湖的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云,在高高的晴空上,云不像别的地方松散飘浮,每一朵都紧紧凝结,如握紧的拳头,而且它们几近纯白,没有一丝杂质。

  香港的云也是美的,但美在松散零乱,没有一个重心,它们像海洋公园的海豚,因长期豢养而肥胖了。也许是海风的关系,香港的云朵飞行的方向也不确定,常常右边的云横着来,而左边的云却直着走了。

  毕竟他还是躺在维多利亚山看云,刚才他所注视的那群云朵,正在通过山的凹处,一朵一朵有秩序地飞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跟在最后的一朵竟离开云群有些远了,等到所有的云都通过山凹,那一朵却完全偏开了航向,往岔路绕着山头,也许是huáng昏海面起风的关系吧!那云越离越远,向不知名的所在奔去。

  这是他看云极少有的现象,那最后的一朵云为何独独不肯顺着前云飞行的方向?它是在抗争什么的吧!或者它根本就仅仅是迷路的一朵云!顺风的云像写好的一首流làng的歌曲,而迷路的那朵就像滑得太高或落得太低的一个音符,把整首稳定优美的旋律,带进一种深深孤独的错误里。

  夜色逐渐涌起,如茧一般包围着那朵云,慢慢地,慢慢地,将云的白吞噬了,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忧郁地觉得自己正是那朵云,因为迷路,连最后的抗争都被淹没了。

  坐铁轨缆车下山时,港九遥远辉煌的灯火已经亮起,在向他招手,由于车速,冷风从窗外掼着他的脸,他一抬头,看见一轮苍白的月亮,剪贴在墨黑的天空,在风里是那样不真实。回过头,在最后一排靠右的车窗玻璃,他看见自己冰凉的流泪的侧影。

  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jīng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地问。

  “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子仍然被看作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

  “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子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经常遍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jīng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gān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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