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美是清欢_林清玄【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

  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

  大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人眠?”(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让妻子在家里和别人睡觉呢?)

  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

  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心休寂,衰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我们被外境的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颂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gān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牵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最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

  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语言才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

  发芽的心情 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收获水蜜桃与水梨。那时候是冬天,清晨起来要换上厚重的棉衣,因为山中的空气格外有一种清澈的冷,深深呼吸时,凉沁的空气就涨满了整个胸肺。

  我住在农人的仓库里,清晨挑起箩筐到果园子里去,薄雾正在果树间流动,等待太阳出来时再往山边散去。在薄雾中,由于枝丫间的叶子稀疏,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饱满圆熟的果实,从雾里浮现出来,青鲜的、还挂着夜之露水的果子,如同刚洗过一个gān净的澡。

  雾掠过果树,像一条广大的河流般,这时阳光正巧洒下满地的金线,果实的颜色露出来了,梨子透明一般,几乎能看见表皮内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种粉状的红,在绿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红,如jī心石一样,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

  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现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地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都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几乎已经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水梨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应有的一种尊重吧!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部放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了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我可以在仓库里一直住到chūn天。能够在山上过冬是我意想不到的,那时候我早已从学校毕业,正等待着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无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来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钓具,空闲的时候,就坐客运车到雾社的碧湖去徜徉一天,偶尔能钓到几条小鱼,通常只是饱览了风景。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远从山下爬上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chuáng上,细细地听着窗外山风chuī过林木的声音,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中与大地上工作过、静心等候chūn天的人。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需要长期的经验与技术,听说光是剪枝一项,就会影响明年的收成。我的四处游历告一段落,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所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萎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gān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huáng的、在风中颤抖着随时要落在地上的huáng叶。

  我只能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chūn的信息但我并不完全了解chūn天

  园中的落叶几乎铺满地,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的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树总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

  我静静地立在园中,环目四顾,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曾经雇用过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伤,走过来拍我的肩,说:“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

  “真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叶子全落尽了。”我说。

  “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哪里呢!”园主人说。

  然后他带领我在园中穿梭,手里拿着一把利剪,告诉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经没有生长力的树枝。他说那是一种割舍,因为长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结出许多果子,但一棵果树的力量是有限的,太多的树枝可能结出太多的果,却会使所有的果都长得不好,经过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实。我虽然感觉到那对一棵树的完整有伤害,但作为一棵果树,不就是为了结果吗?为了结出更好的果,母株总要有所牺牲。

  我看到有些拇指粗细的枝丫被剪落,还流着白色的汁液,说:“如果不剪枝呢?”

  园主人说:“你看过山地里野生的芭乐吗?它的果子一年比一年小,等到树枝长得过盛,根本就不能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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