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昔人,不是昔人一 憨山大师有一年冬天读《肇论》,对里面僧肇大师谈到的“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感到十分疑惑,心思惘然。
又读到书里的一段:有一位梵志从幼年出家,一直到白发苍苍才回到家乡,邻居问梵志说:“昔人犹在耶?”梵志说:“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憨山豁然了悟,说:“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
然后,他走下禅chuáng礼佛,悟到无起动之相,揭开竹帘,站立在台阶上,忽然看见大风chuī动庭院里的树,飞叶满空,却了无动相,他感慨地说:“这就是旋岚偃岳而常静呀!”又看到河中流水,了无流相,说:“此江河竞注而不流呀!”于是,去来生死的疑惑,从这时候起完全像冰雪融化一样,随手作了一首偈: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二 我每一次想到憨山大师传记里的这一段,都会油然地感动不已,它似乎在冥冥中解释了时空岁月的答案。
表面上看,山上的旋岚、飘叶、云飞,是非常热闹的,但是山的本身却是那么安静——河中的水奔流不停,但是河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人的生死,宇宙的昼夜,水的奔流,花果的飘零,都像这样,是自然的进程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梵志白发回乡,对邻居说:“我像从前的梵志,却已经不是以前的梵志了。”
岁月在我们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写下刻痕,在每一次揽镜自照的时候,都会慨然发现,我们的脸容苍老了,我们的白发增生了,我们的身材改变了,于是,不免要自问:“这是我吗?”这就是从前那一位才华洋溢、青chūn飞扬、对人世与未来充满热切追求的我吗?
这是我,因为每一步改变的历程,我都如实地经验,还记得自己的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一步一步地变迁。
这也不是我,因为不论外貌、思想、语言都已经完全改变了。如果遇到三十年前的旧友,他可能完全不认得我,或许,我如果在街上遇见十岁时的自己,也会茫然地错身而过。
但愿所有的朋友也能一起前行在生命的流逝在因缘的变换中都能无畏做不受惑的人
时空与我,在生命的历程上起着无限的变化,使我感到惘然。
那关于我的,到底是我吗?不是我吗?
三 有一次返乡,在我就读过的旗山国小大礼堂演讲,我的两个母校,旗山国民小学、旗山初中都派了学生来献花,说我是杰出的校友。
演讲完后,遇到了我的一些小学中学的老师,简直不敢与他们相认,因为他们都老得不是原来的样子。当时我就想,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慨吧!没想到从前那个从来不穿鞋上学的毛孩子,现在已经步入中年了。
一位二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来看我,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二十年没见,想不到你变得这么老了!”——他讲的是实话,我们是两面镜子,他看见我的老去,我也看到了他的白发,其中最荒谬的是,我们都确信眼前这完全改变的同学,是“昔日人”,也相信自己还是从前的我。
一位小学老师说:“没想到你变得这么会演讲呢!”
我想到,小时候我就很会演讲,只是国语不标准,因此永远没有机会站上讲台,不断挫折与压抑的结果,使我变得忧郁,每次上台说话就自卑得不得了,甚至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
连我自己都不能想象,二十几年之后,我每年要做一百多次的大型演讲,当然,我的老师更不能想象的。
我不只是外貌彻底地改变了,性格、思想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但是,属于童年的我,却是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那样清晰、充满了动感。
四 今年过年的时候,在家里一张被弃置多年的书桌里,找到了我在童年、少年时代的一些照片,黑白的、泛着岁月的huáng渍。
我坐在书桌前专注地寻索着那些早已在岁月之流中逝去的自己,瘦小、苍白,常常仰天看着远方。
那时在乡下的我们,一面在学校读书,一面帮忙家里的农事,对未来都有着茫然之感,只知道长大一定要到远方去奋斗,渴望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有一张照片后面,我写着:
男儿立志出乡关,毕业无成誓不还。
那是初中三年级,后来我到台南读高中,大学考了好几次,有一段时间甚至灰心丧志,觉得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想到自己十五岁就离家了,少年迷茫,不知何往。
还有一张是高中一年级的,背后竟早熟地写道: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在人群里,谁认识我呢?
我看着那些照片,试图回到当时的情境,但情境已渺,不复可追。如果我不写说明,拿给不认识从前的我的朋友看,他们一定不能在人群里认出我来。
坐在地板上看那些照片,竟看到huáng昏了,直到母亲跑上来说:“你在gān什么呢?叫好几次吃晚饭,都没听见。”我说在看从前的照片。
“看从前的照片就会饱了吗?”母亲说,“快!下来吃晚饭。”
我醒过来,顺随母亲下楼吃晚饭,母亲说得对,这一顿晚饭比从前的照片重要得多。
五 这二十年来,我写了五十几本书,由于工作忙碌,很少回乡,哥哥姊姊竟都是在书里与我相见。
有一次,姊姊和我讨论书中的情节,说:“你真的经历过这些事吗?”
“是的。”我说。
“真想不到,我的同事都问我,你写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呀!因为我的弟弟十五岁就离家了。”
有时候,我出国也没有通知家里的人。那时在《中国时报》当主编,时常到国外去出差,几乎走遍了半个地球。亲戚朋友偶尔会问:
“这写埃及的,是真的吗?”“这写意大利的,是真的吗?”
我的脸上并没有写过我到过的国家,我的眼里也无法映现生命那些私密经验的历程,因此,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会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如此真实?如果是真的,现在又在何处呢?生命的经验没有一段是真的,也没有一段是假的,回想起来,真的是如梦如幻,假的又是刻骨铭心,在走过了以后,真假只是一种认定呀!
六 有时候,不肯承认自己四十岁了,但现在的辈分又使我尴尬。
早就有人叫我“叔公”“舅公”“姨丈公”“姑丈公”了,一到做了公字辈,不认老也不行。
我是怎么突然就到了四十岁呢?
不是突然!生命的成长虽然有阶段性,每天却都是相连的,去日、今日与来日,是在喝茶、吃饭、睡觉之间流逝的,在流逝的时候并不特别警觉,但是每一个五年、十年就仿佛河流特别湍急,不免有所醒觉。
看着两岸的人、风景,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一格一格地显影、定影,终至灰白、消失。
无常之感在这时就格外惊心,缘起缘灭在沉默中,有如响雷。
生命会不会再有一个四十年呢?如果有,我能为下半段的生命奉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