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地想着植物突破土地在阳光下成长的声音真是人间里非常幸福的感觉
农夫自有他的哲学,他说:“你们都市人可不要小看阳光,有阳光的时候,空气的味道都是不同的。就说花香好了,你有没有分辨过阳光下的花与屋里的花,香气不同呢?”
我说:“那夜来香、昙花香又作何解呢?”
他笑得更得意了:“那是一种yīn香,没有壮怀的。”
我便那样坐在稻埕边,一再地深呼吸,希望能细细品味阳光的香气,看我那样正经庄重,农夫说:“其实不必深呼吸也可以闻到,只是你的嗅觉在都市里退化了。”
光之味 在澎湖访问的时候,我常在路边看渔民晒鱿鱼,发现晒鱿鱼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把鱿鱼放在水泥地上,隔一段时间就翻过身来。在没有水泥地的土地,因为怕蒸起的水汽,渔民把鱿鱼像旗子一样,一面面挂在架起的竹竿上——这种景观是在澎湖、兰屿随处可见的,有的台湾沿海也看得见。
有一次,一位渔民请我吃饭,桌子上就有两盘鱿鱼,一盘是新鲜的刚从海里捕到的,一盘是阳光晒gān以后,用水泡发,再拿来煮的。渔民告诉我,鱿鱼不同于其他的鱼,其他的鱼当然是新鲜的最好,鱿鱼则非经过阳光烤炙,不会显出它的味道来。我仔细地吃起鱿鱼,发现新鲜的虽脆,却不像晒gān的那样有味、有劲。为什么这样,真是没什么道理。难道阳光真有那样大的力量吗?
渔民见我不信,捞起一碗鱼翅汤给我,说:“你看这鱼翅好了,新鲜的鱼翅,卖不到什么价钱的,因为一点也不好吃,只有晒gān的鱼翅才珍贵,因为香味百倍。”
为什么鱿鱼、鱼翅经过阳光bào晒以后会特别好吃呢?确是不可思议,其实不必说那么远,就是一只乌鱼子,gān的乌鱼子价钱何止是新鲜乌鱼卵的十倍?
后来我在各地旅行的时候,特别留意这个问题。有一次在南投竹山吃东坡肉油焖笋尖,差一点没有吞下盘子。主人说那是今年的阳光特别好,晒出了最好吃的笋gān,阳光差的时候,笋gān也显不出它的美味,嫩笋虽自有它的鲜美,经过阳光,却完全不同了。
对鱿鱼、鱼翅、乌鱼子、笋gān等等,阳光的功能不仅让它gān燥、耐于久藏,也仿若穿透它,把气味凝聚起来,使它发散不同的味道。我们走入南货行里所闻到的gān货聚集的味道,我们走进中药铺子扑鼻而来的草香、药香,在从前,无一不是经由阳光凝结的。现在有无须阳光的gān燥方法,据说味道也不如从前了。一位老中医师向我描述从前“当归”的味道,说如今怎样熬炼也不如昔日,我没有吃过旧日当归,不知其味,但这样说,让我感觉现今的阳光也不像古时有味了。
不久前,我到一个产制茶叶的地方,茶农对我说,好天气采摘的茶叶与yīn天采摘的,烘焙出来的茶就是不同。同是一株茶,chūn茶与冬茶也全然两样,则似乎一天与一天的阳光味觉不同,一季与一季的阳光更天差地别了,而它的先决条件,就是要具备一只敏感的舌头,不管在什么时代,总有一些人具备好的舌头,能辨别阳光的壮烈与yīn柔——阳光那时刻像一碟jīng心调制的小菜,差一些些,在食家的口中已自有高下了。
这样想,使我悲哀,因为盘中的阳光之味在时代的进程中似乎日渐清淡起来。
光之触 八月的时候,我在埃及,沿着尼罗河自北向南,从开罗逆流而溯。一直经过路可索、帝王谷、亚斯文诸地。那是埃及最热的天气,晒两天,就能让人换过一层皮肤。
由于埃及阳光可怕的热度,我特别留心到当地人的穿戴,北非各地,夏天的衣着也是一袭长袍长袖的服装,甚至头脸全包裹起来。我问一位埃及人:“为什么太阳这么大,你们不穿短袖的衣服,反而把全身包裹起来呢?”他的回答很妙:“因为太阳实在太大,短袖长袖同样热,长袖反而可以保护皮肤。”
在埃及八天的旅行,我在亚斯文旅店洗浴时,发现皮肤一层一层地凋落,如同gān去的huáng叶。埃及经验使我真实地感受到阳光的威力,它不只是烧灼着人,甚至是刺痛、鞭打、揉搓着人的肌肤,阳光热烘烘地把我推进一个不可回避的地方,每一秒的照she都能真实地感应。
后来到了希腊,在爱琴海滨,阳光也从埃及那种磅礴波澜里进入一个细致的形式,虽然同样qiáng烈地包围着我们。海风一chuī,阳光在四周汹涌,有làng大与làng小的时候,我感觉希腊的阳光像水一样推涌着,好像手指的按摩。
再来是意大利,阳光像极文艺复兴时代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开朗qiáng壮,但给人一种美学的感应,那时阳光是轻拍着人的一双手,让我们面对艺术时真切地清醒着。
到了中欧诸国,阳光简直成为慈和温柔的怀抱,拥抱着我们。我感到相当惊异,因为同是八月盛暑,阳光竟有着种种变化的触觉:或狂野,或壮朗,或温和,或柔腻,变化万千,加以欧洲空气的gān燥,更触觉到阳光直接的照she。
那种触觉简直不只是肌肤的,也是心灵的,我想起中国的一个寓言:
有一个瞎子,从来没有见过太阳。有一天他问一个好眼睛的人:“太阳是什么样子呢?”
那人告诉他:“太阳的样子像个铜盘。”
瞎子敲了敲铜盘,记住了铜盘的声音。过了几天,他听见敲钟的声音,以为那就是太阳了。
后来又有一个好眼睛的人告诉他:“太阳是会发光的,就像蜡烛一样。”
瞎子摸摸蜡烛,认出了蜡烛的形式,又过了几天,他摸到一支箫,以为这就是太阳了。
他一直无法搞清太阳是什么样子。
瞎子永远不能看见太阳的样子,自然是可悲的,但幸而瞎子同样能有阳光的触觉。寓言里只有手的触觉,而没有心灵的触觉,失去这种触觉,就是好眼睛的人,也不能真正知道太阳的。
冬天的时候,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同一个下午的太阳,我们能感觉到每一刻的触觉都不一样,有时温暖得让人想脱去棉衫,有时一片云飘过,又冷得令人战栗。晒太阳的时候,我觉得阳光虽大,它却是活的,是宇宙大心灵的证明,我想只要真正地面对过阳光,人就不会觉得自己是神,是万物之主宰。
只要晒过太阳,也会知道,冬天里的阳光是向着我们,但走远了,夏天则又bī近,不管什么时刻,我们都触及了它的存在。
记得梭罗在华尔腾湖畔,清晨吸到新鲜空气,希望将那空气用瓶子装起,卖给那些迟起的人。我在晒太阳时则想,是不是有一种瓶子可以装满阳光,卖给那些没有晒过太阳的人呢?
每一天出门的时候,我们对阳光有没有触觉呢?如果没有,我们的感官能力正在消失,因为当一个人对阳光竟能无感,如果说他能对花鸟虫鱼、草木山河有观,都是自欺欺人的了。
雪的面目 在赤道,一位小学老师努力地给儿童说明“雪”的形态,但不管他怎么说,儿童也不能明白。
老师说:雪是纯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