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美是清欢_林清玄【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儿童就猜测:雪像盐一样。

  老师说:雪是冷的东西。

  儿童就猜测:雪像冰淇淋一样。

  老师说:雪是粗粗的东西。

  儿童就猜测:雪像沙子一样。

  老师始终不能告诉孩子雪是什么。最后,他考试的时候,出了“雪”的题目,结果有几个儿童这样回答:“雪是淡huáng色,味道又冷又咸的沙。”

  这个故事使我们知道,有一些事物的真相,用言语是无法表白的,对于没有看过雪的人,我们很难让他知道雪。像雪这种可看的、有形象的事物都无法明明白白地说清楚,那么,对于无声无色、没有形象、不可捕捉的心念,如何能够清楚地表达呢?

  我们要知道雪,只有自己到有雪的国度。

  我们要听huáng莺的歌声,就要坐到有huáng莺的树下。

  我们要闻夜来香的清气,只有夜晚走到有花的庭院。

  那些写着最热烈优美的情书的,不一定是最爱我们的人;那些陪我们喝酒吃肉搭肩拍胸的,不一定是真朋友;那些嘴里说着仁义道德的,不一定有人格的馨香;那些签了约的字据呀,也有背弃与撕毁的时候!

  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物,都是语言文字难以形容与表现的。

  那么,让我们保持适度的沉默吧!在人群中,静观谛听;在独处的时候,保持灵敏。

  就像我们站在雪中,什么也不必说,就知道雪了。

  在雪中清醒的孤独,总比在人群中热闹的寂寞与迷惑要好些。

  雪,冷面清明,纯净优美,念念不住,在某一个层次上,像极了我们的心。

  雪冷面清明纯净优美念念不住在某一个层次上像极了我们的心

  月到天心 二十多年前的乡下没有路灯,夜里穿过田野要回到家里,差不多是摸黑的。平常时日,都是借着微明的天光,摸索着回家。

  偶尔有星星,就亮了许多,感觉到心里也有星星的光明。

  如果是有月亮的时候,心里就整个沉淀下来,丝毫没有了对黑夜的恐惧。在南台湾,尤其是夏夜,月亮的光格外有辉煌的光明,能使整条山路都清清楚楚地延展出来。

  乡下的月光是很难形容的,它不像太阳的投影是从外面来,它的光明犹如从草树、从街路、从花叶,乃至从屋檐下、墙垣内部微微地渗出,有时会误以为万事万物的本身有着自在的光明。假如夜深有雾,到处都弥漫着清气,萤火虫成群飞过,仿佛是月光所掉落出来的jīng灵。

  每一种月光下的事物都有了光明,真是好!

  更好的是,在月光底下,我们也觉得自己心里有着月亮、有着光明,那光明虽不如阳光温暖,却是清凉的,从头顶的发到脚尖的指甲都能感受到月的清凉。

  走一段路,抬起头来,月亮总是跟着我们,照着我们。在童年的岁月里,我们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种亲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灯为我们引路一样。我们在路上,月在路上;我们在山顶,月在山顶;我们在江边,月在江中;我们回到家里,月正好在家屋门前。

  直到如今,童年看月的景象,以及月光下的乡村都还历历如绘。但对于月之随人却带着一丝迷思,月亮永远跟随我们,到底是错觉还是真实的呢?可以说它既是错觉,也是真实。由于我们知道月亮只有一个,人人却都认为月亮跟随自己,这是错觉;但当月亮伴随我们时,我们感觉到月亮是唯一的,只为我照耀,这是真实。

  长大以后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每个人心中有一片月,它是独一无二、光明湛然的。当月亮照耀我们时,它反映着月光,感觉天上的月也是心中的月。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罢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在黑暗的时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觉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

  这是为什么禅宗把直指人心称为“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见了月就应忘指;教化人心里都有月的光明,光明显现时就应舍弃教化。无非是标明了人心之月与天边之月是相应的、包容的,所以才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即使江水千条,条条里都有一轮明月。从前读过许多诵月的诗,有一些颇能说出“心中之月”的境界,例如王阳明的《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确实,如果我们能把心眼放开到天一样大,月不就在其中吗?只是一般人心眼小,看起来山就大于月了。还有一首是宋代理学家邵雍所写《清夜吟》: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月到天心,风来水面,都有着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情才能体会,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

  我们看月,如果只看到天上之月,没有见到心灵之月,则月亮只是极短暂的偶遇,哪里谈得上什么永恒之美呢?

  所以回到自己,让自己光明吧!

  晴窗一扇 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被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路了,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己的家乡,两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将来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风华万种的少女时代的回忆,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后竟使得“一朝chūn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chūn,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永恒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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