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是在消夜时吃的,是把番薯切成丁,煮甜汤,有时放红豆,有时放凤梨,有时放点龙眼gān。夏夜时,我们在庭前晒谷场围着听大人说故事,每人手里一碗番薯汤。
那样的时代,想起来虽然辛酸,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我父亲生前谈到那段时间的物质生活,常用一句话形容:“一粒田螺煮九碗公汤!”
真实的智慧是来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种体现如果能听闻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
今天随人排队买一块十元的番薯糕,特别使我感念的是,为了让我们喜欢吃番薯,母亲用了多少苦心。
卖番薯糕的人是一位少妇,说她来自宜兰乡下,先生在台北谋生,为了贴补家用,想出来做点小生意,不知道要卖什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常吃的番薯糕,在糕里多调了jī蛋和奶油,就在市场里卖起来了。她每天只卖两小时,天天供不应求。
我想,来买番薯糕的人当然有好奇的,大部分则基于怀念,吃的时候,整个童年都会从乱哄哄的市场寂静深刻地浮现出来吧!
“番薯糕”的隔壁是一位提着大水桶卖野姜花的老妇,她站的位置刚好使野姜花的香与番薯糕的香jiāo织成一张网,我则陷入那美好的网中,看到童年乡野中野姜花那纯净的秋天!
这使我想起不久前,朋友请我到福华饭店去吃台菜,饭后叫了两个甜点,一个是芋仔饼,一个是炸香蕉,都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当年吃这些东西是由于芋头或香蕉生产过剩,根本卖不出去,母亲想法子让我们多消耗一些,免得bào殄天物。
没想到这两样食物现在成为五星级大饭店里的招牌甜点,价钱还颇不便宜,吃炸香蕉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一盘炸香蕉的价钱在乡下可以买到半车香蕉吧!
时代真是变了,时代的改变,使我们检证出许多事物的珍贵或卑贱、美好或丑陋,只是心的觉受而已,它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面目,心如果不流转,事物的流转并不会使我们失去生命价值的思考,而心如果浮动,时代一变,价值观就变了。
克勤圆悟禅师去拜见真觉禅师时,真觉禅师正在生大病,膀子上生疮,疮烂了,血水一直流下来。圆悟去见他,他指着膀上流下的脓血说:“此曹溪一滴法rǔ。”
圆悟大疑,因为在他的心中认定,得道的人应该是平安无事、欢喜自在,为什么这个师父不但没有平安,反而指说脓血是祖师的法rǔ呢?于是说:“师父,佛法是这样的吗?”真觉一句话也不说,圆悟只好离开。
后来,圆悟参访了许多当代的大修行者,虽然每个师父都说他是大根利器,他自己知道并没有开悟。最后拜在五祖法演的门下,把平生所学的都拿来请教五祖,五祖都不给他印可,他愤愤不平,背弃了五祖。
他要走的时候,五祖对他说:“等你着一顿热病打时,方思量我在!”
满怀不平的圆悟到了金山,染上伤寒大病,把生平所学的东西全拿出来抵抗病痛,没有一样有用的,因此在病榻上感慨地发誓:“我的病如果稍微好了,一定立刻回到五祖门下!”这时的圆悟才算真实地知道为什么真觉禅师把脓血说成是法rǔ了。
圆悟后来在五祖座下,有一次听到一位居士来向师父问道,五祖对他说:“唐人有两句小艳诗与道相近: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居士有悟,五祖便说:“这里面还要仔细参。”
圆悟后来问师父说:“那居士就这样悟了吗?”
五祖说:“他只认得声而已!”
圆悟说:“既然说只要檀郎认得声,他已经认得声了,为什么还不是呢?”
五祖大声地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去!”
圆悟心中有所省悟,突然走出,看见一只jī飞上栏杆,鼓翅而鸣,他自问道:“这岂不是声吗?”
于是大悟,写了一首偈: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特别是真觉对圆悟说自己的脓血就是曹溪的法rǔ,还有后来“见jī飞上栏杆,鼓翅而鸣”的悟道。那是告诉我们,真实的智慧是来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种体现,如果能听闻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番薯糕,或者炸香蕉,在童年穷困的生活与五星级大饭店的台面上,都是值得深思的。
圆悟曾说过一段话,我每次读了,都感到自己是多么庄严而雄浑,他说:
山头鼓làng,井底扬尘;眼听似震雷霆,耳观如张锦绣。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心海辽阔广大,来自心海的消息是没有五官,甚至是无形无相,用眼睛来听,以耳朵观照,在每一个骨节、每一个毛孔中都有庄严的宝殿呀!
夜里,我把紫红色的红薯煮来吃,红薯煮熟的质感很像汤圆,又软又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晒谷子的庭院吃红薯汤,突然看见一只jī飞上栏杆,鼓翅而鸣。
呀!这世界犹如少女呼叫情郎的声音那样温柔甜蜜,来自心海的消息看这现成的一切,无不显得那样珍贵、纯净而庄严!
以夕阳落款 开车走麦帅二桥,要下桥的时候,突然看到西边天最远的地方,有一轮紫红色饱满而圆润的夕阳。
那夕阳美到出乎我的意料,紫红中有一种温柔震慑了我的心,饱满而圆润则有一种张力,温暖了我连日来被误解的灰暗。
我突然感到舍不得,舍不得夕阳沉落。
我没有如平时一样,下桥的第三个红绿灯左转,而是直直地向西边的太阳开去。
我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在心里赞美这城市里少见的秋日的夕阳之美,同时也为夕阳沉落的速度感到可惊。
仿如拿着滚轮滚下最陡的斜坡,连轮轴都没看清,滚轮已落在山脚。夕阳亦是如此,刚刚在桥上时还高挂在大楼顶方的红色圆盘,一坠一坠,迅即落入路的尽头。
就在夕阳落人不见的那一刹那,城市立即蒙上了一片灰色的黯影,我的心也像石头坠入湖心,石已不见,一波一波的涟漪却泛了起来。
我猛然产生了两个可怕的想法:我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走同一条路到学校接孩子放学,为什么三个月来都没有看见美丽的夕阳?如果我曾看见夕阳,为什么三个月来完全没有感觉?
这两个想法使我忍不住悲哀。在前面的三个月,我就像一棵树,为了抵挡生命中突来的狂风bào雨,以免树下的几棵小树受伤,每日在风雨中摇来摇去,根本没有时间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更不用说一天只是短暂露脸的夕阳了。
我为自己感到悲伤,但更悲伤的是,想到这城市里,即使生命中没有风雨,也很少人能真心欣赏这美丽的夕阳吧!
每到huáng昏时开车去接孩子,会打开收音机以排遣塞车的无聊,才渐渐发现,huáng昏时刻几乎所有的电台都是论说的节目。抒情的、感性的节目,在下午四点以后就全部沦亡了。
论说的节目几乎无可避免地有一个共同的调子,就是批评,永不停止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