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地看见墙上挂钟嘀嘀嗒嗒走动匆匆的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从远远的天外流过。有一天,我们偶遇到少年游伴,发现他略有几根白发,而我们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花瓣却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却盖起一栋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如此地无情和霸道,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下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天,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很能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的“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快地盛开,而不久它又要凋落了。
《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gān岁。夫若gān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我常对于别人说“某甲现在若gān岁”感到奇怪,若gān,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仅是这样,我写到这一句,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
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水浒传》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湮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明显地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上不时捉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吗,我的星星?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儿。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时空的箭she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无情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洗涤gān净,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失望颓丧、优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chūn花,就有chūn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地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曾被打击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如此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神迷。
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有的人种花是为了无聊,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要真爱花才去种花——只有用“爱”去换“时空”才不吃亏,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
来自心海的消息 几天前,我路过一座市场,看到一位老人蹲在街边,他的膝前摆了六条红薯,那红薯铺在面粉袋上,由于是紫红色的,令人感到特别美。
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这红薯又叫山药,在山顶掘的,炖排骨汤很补,煮汤也可清血。”
我小时候常吃红薯,就走过去和老人聊天。原来老人住在坪林的山上,每天到山林间去掘红薯,然后搭客运车到城市的市场叫卖。老人的红薯一斤卖四十元,我说:“很贵呀!”
老人说:“一点也不贵,现在红薯很少了,有时要到很深的山里才找得到。”
我想到从前在物质匮乏的时候,我们也常到山上去掘野生的红薯,以前在乡下,红薯是粗贱的食物,没想到现在竟是城市里的珍品了。
买了一个红薯,足足有五斤半重,老人笑着说:“这红薯长到这样大要三四年时间呢!”老人哪里知道,我买红薯是在买一些已经失去的回忆。
提着红薯回家的路上,看到许多人排队在一个摊子前等候,我好奇走上前去,才知道他们是在排队买番薯糕。
番薯糕是把番薯煮熟了,捣烂成泥,拌一些盐巴,捏成一团,放在锅子上煎成两面金huáng,内部松软,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没想到台北最热闹的市集,竟有人卖,还要排队购买。
我童年的时候家里非常贫困,几乎每天都要吃番薯,母亲怕我们吃腻,把普通的番薯变来变去,有几样番薯食品至今仍然令我印象深刻,一个就是番薯糕,看母亲把一块块热腾腾的、金huáng色的番薯糕放在陶盘上端出来,至今仍然使我怀念不已。
另一种是番薯饼,母亲把番薯弄成签,裹上面粉与jī蛋调成泥,放在油锅中炸,也是炸到通体金huáng时捞上来。我们常在午后吃这道点心,孩子们围着大灶等候,一捞上来,边吃边chuī气,还常烫了舌头,母亲总是笑骂:“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