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禅宗是讲根器和机缘的,没有根器和机缘,再好的师父也是惘然。我们看禅宗的祖师那样多,禅宗的公案那样热闹,其实见性成佛的一定是少数,大多数修禅的人就在历史之河中淹没,等待来生的新的锻炼。
有的人不知道,看这里也悟道,那里也悟道,见这个禅师看翠竹悟道,那个禅师看huáng花悟道,以为翠竹huáng花都是道,则坠入了迷宫。关于这一点,大珠禅师说得最好:
“所言法者,谓众生心。若心生故,一切法生;若心无生,法无从生,亦无名字。迷人不知法身无象,应物现形,遂唤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huáng花,无非般若。huáng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笋,应总吃法身也。如此之言,宁堪齿录……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
他又说:
“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说,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着翠竹;说huáng花,着huáng花;说法身,着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所以皆成争论。”
这两段话说出了一个禅师开悟的玄机,外物只是般若法身的应相而已,并无意义,一个可以开悟的人看到huáng花则因huáng花开悟,如果他看到翠竹,也因翠竹而开悟了。对不开悟的人,即使佛在面前,也是不识。
布袋和尚有诗说:
吾有一躯佛,世人皆不识。
不塑亦不装,不雕亦不刻。
无一滴灰泥,无一点彩色。
人画画不成,贼偷偷不得。
体相本自然,清净非拂拭。
虽然是一躯,分身千百亿。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心法吗?
我们看禅宗的历史,可以分几个阶段来看:
一、即心是佛禅——以达摩、慧可、僧朴、弘忍、惠能为代表。
二、超佛祖师禅——以南岳、怀让、青原、行思、希迁、道一、百丈、德山为代表。
三、超祖分灯禅——以临济、曹dòng、沩仰、云门、法眼五宗,及huáng龙、杨岐两派,他们为了接引后学,用各种手段,乃至呵佛骂祖。
四、野狐口头禅——元明清后,禅宗衰落,只好参话头、提公案,变得软弱无力,如同平民作王惯了,一垮台,更穷得落底。
清朝以后,更不用说了,要不是有个虚云和尚与广钦和尚撑着,差不多缴了白卷。
如今重读:
“这不是火吗?”
不禁感慨更深。
四随
随喜 在通化街入夜以后,常常有一位乞者,从yīn暗的街巷中冒出来。
乞者的双腿齐根而断,他用厚厚包着棉布的手掌走路。他双手一撑,身子一顿就腾空而起,然后身体向一尺前的地方扑跌而去,用断腿处点地,挫了一下,双手再往前撑。
他一走路几乎是要惊动整条街的。
因为他在手腕的地方绑了一个小铝盆,那铝盆绑的位置太低了,他一“走路”,就打到地面咚咚作响,仿佛是在提醒过路的人,不要忘了把钱放在他的铝盆里面。
大部分人听到咚咚的铝盆声,俯身一望,看到时而浮起时而顿挫的身影,都会发出一声惊诧的叹息。但是,也是大部分的人,叹息一声,就抬头仿佛未曾看见什么的走过去了。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怀着一种悲悯的神情,给他很少的布施。
人们的冷漠和他的铝盆声一样令人惊诧!不过,如果我们再仔细看看通化夜市,就知道再悲惨的形影,人们已经见惯了。短短的通化街,就有好几个行动不便、肢体残缺的人在卖奖券,有一位点油灯弹月琴的老人盲妇,一位头大如斗四肢萎缩瘫在木板上的孩子,一位软脚全身不停打摆的青年,一位口水像河流一般流淌的小女孩,还有好几位神智纷乱来回穿梭终夜胡言的人……这些景象,使人们因习惯了苦难而逐渐把慈悲盖在冷漠的一个角落。
那无腿的人是通化街里落难的乞者之一,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因此他的铝盆常是空着的。他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有时故意来回迅速地走动,一浮一顿,一顿一浮……有时候站在街边,听到那急促敲着地面的铝盆声,可以听见他心底多么悲切的渴盼。
他恒常戴着一顶斗笠,灰黑的,有几jīng草片翻卷了起来,我们站着往下看,永远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有些破败的斗笠。
有一次,我带孩子逛通化夜市,忍不住多放了一些钱在那游动的铝盆里,无腿者停了下来,孩子突然对我说:“爸爸,这没有脚的伯伯笑了,在说谢谢!”这时我才发现孩子站着的身高正与无腿的人一般高,想是看见他的表情了。无腿者听见孩子的话,抬起头来看我,我才看清他的脸粗黑,整个被风霜淹渍,厚而僵硬,是长久没有使用过表情的那种。后来,他的眼神和我的眼神相遇,我看见了这一直在夜色中被淹没的眼睛,透she出一种温暖的光芒,仿佛在对我说话。
在那一刻,我几乎能体会到他的心情,这种心情使我有着悲痛与温柔jiāo错的酸楚。然后他的铝盆又响了起来,向街的那头响过去,我的胸腔就随他顿挫顿浮的身影而摇晃起来。
我呆立在街边,想着,在某一个层次上,我们都是无脚的人,如果没有人与人间的温暖与关爱,我们根本就没有力量走路,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见到了令我们同情的人而行布施之时,我们等于在同情自己,同情我们生在这苦痛的人间,同情一切不能离苦的众生。倘若我们的布施使众生得一丝喜悦温暖之情,这布施不论多少就有了动人的质地,因为众生之喜就是我们之喜,所以佛教里把布施、供养称为“随喜”。
这随喜,有一种非凡之美,它不是同情、不是悲悯,而是因众生喜而喜,就好像在连绵的yīn雨之间让我们看见一道jīng灿的彩虹升起,不知道yīn雨中有彩虹的人就不会有随喜的心情。因为我们知道有彩虹,所以我们布施时应怀着感恩,不应稍有轻慢。
我想起经典上那伟大充满了庄严的维摩诘居士,在一个动人的聚会里,有人供养他一些jīng美无比的璎珞,他把璎珞分成两份,一份供养难胜如来佛,一份布施给聚会里最卑下的乞者,然后他用一种威仪无匹的声音说:“若施主等心施一最下乞人,犹如如来福田之相,无所分别,等于大悲,不求果报,是则名曰具足法施。”
他甚至警策地说,那些在我们身旁一切来乞求的人,都是住于不可思议解脱菩萨境界的菩萨来示现的,他们是来考验我们的悲心与菩提心,使我们从世俗的沦落中超拔出来。我们若因乞求而布施来植福德,我们自己也只是个乞求的人,我们若看乞者也是菩萨,布施而怀恩,就更能使我们走出迷失的津渡。
我们布施时应怀着最深的感恩,感恩我们是布施者,而不是乞求的人;感恩那些秽陋残疾的人,使我们警醒,认清这是不完满的世界,我们也只是一个不完满的人。
“一切菩萨所修无量难行苦行,志求无上正等菩提,广大功德,我皆随喜。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烦恼尽,我此随喜无有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