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在一种近似醉酒的状态中,她也做出了那样的事。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chuáng上一遍遍自责。她发现人的欲望是可怕的,我能战胜自己的欲望吗?她这么问着自己。
第19章
刘公达隔三岔五地就要到大师那里坐一坐,否则,他的生活中便仿佛缺少了什么。大师的家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胡同里,一片低矮的民房,胡同尽头有一个小院,院子里面就住着大师。街坊邻居都不称呼他大师,他们叫他老牛或牛教授。
老牛的院子里长了几棵樱桃树,昨夜下了一场雨,樱桃们便红了起来。刘公达进门的时候,老牛正在客厅的桌子上练习书法,他头都没有抬,但仍热络地打着招呼:坐吧,茶壶里有茶,刚沏好的。
刘公达习惯地坐在门口的沙发上。沙发是实木的,已有些年头了。刘公达倒了大半杯茶,点了支烟,望着仍在写字的大师。大师每天都要练习两个小时的书法,雷打不动,刘公达很受用地闻着这里的墨香,整个身心放松了,所有的愁烦和浮躁都平静了。让他有这种感觉的地方有两处,一一个是老头子那里,另一个就是大师这里。老头子那里仿佛是一棵大树,他累了困了,呵以靠着大树歇息几分钟。大师这里却似一片港湾,不管外面的波làng多么喧嚣,这里永远是静静的。
大师看样子有七十来岁了,留着胡子,挺长的那一种,但已经开始花白了。大师很瘦,眼神很犀利,也很明亮,一点也不像是个老人。大师有时也笑,是那种朗笑。大师早晚都要练气功,不论冬夏,就站在院里的樱桃树下,每次练上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里,大师就会客,喝茶,写字。生活在他这里变得不紧不慢,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
刘公达看到天棚上多了一片水渍,昨天刚下过雨,那片水渍似乎还没有gān,他说:房子漏了,明天我找人来修一修。
大师没有说话,仍屏声静气地写他的字。大师就是这个脾气,他练字或练气功时,不论家里来了什么人,都得等他练到收招,等不及就请自便,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大师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直起身看一看,然后把笔在清水里涮了,擦了擦手走过来,坐在刘公达对面的一个单人沙发上。刘公达已为大师倒上了茶,大师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润了润喉咙,才说:你有些日子没来了。
刘公达把身子前倾了一些,笑着说:我在忙一些公司里的事。
大师似是看了一眼刘公达,刘公达就盯着大师的眼睛。大师似乎疲倦了,仰靠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眼睛也闭上了。过了半晌,刘公达以为他睡着了,大师却突然说:你那里又来人了,一男一女?
刘公达忙坐正身子,怕冷似的抖了一下。关于公司来人的事他从没说过,但马上沉静下来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大师。
大师吸了口气,睁开眼睛,目光虚虚实实地望着窗外,窗外正那几棵樱桃树和那些红透的樱桃。
大师说:你去摘些樱桃来,不吃它,被风刮掉怪可惜的,有朋自知八方音讯。
刘公达从茶几底下拿了一个小竹筐,去摘樱桃,熟透的樱桃鲜艳欲滴,不知为什么,他又想到了朱青。大师刚才说,不吃它,被风刮掉怪可惜的。难道大师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吗?
他拿着装满樱桃的小筐回来的时候,大师已经睡着了,大师的睡相一点也不好看,眉头紧紧皱着,还轻微打着鼾。
刘公达拿起两颗放到嘴里,只尝到一股甜甜的汁液,里面却是一个挺大的核。刘公达盯着鲜艳的樱桃想,樱桃好看,也馋人,吃到嘴里只是个味而已,顶不了饥饱。
刘公达又看一眼大师,大师仍睡着,便想走了。他刚站起来,大师就醒了,打了个哈欠说:老了,说睡就睡过去了。刘公达笑了笑,大师说:你今天来有事吧?
刘公达又坐下,他把樱桃往大师面前推了推说:您吃樱桃。
大师拿起一颗樱桃放在嘴里,半天也没见他把核吐出来。
大师说:自己摘的果子,是苦是甜还得自己吃呀。
刘公达就僵在那里,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大师又闭了会儿眼睛,然后缓缓地说:你到我这来,真的没有别的事了?
刘公达就把身体倾过去,耳语般地说:我想问一问,我最近办的事会不会有好结果。
大师闭着眼睛,不假思索地说:自己摘的果子自己吃。
刘公达就不说什么了,他知道大师没跟他绕弯子,大师从来是这么说话,其余的只能靠自己去悟了。
大师又睡着了,打起了轻鼾。刘公达知道自己该走了。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时,大师好像是在呓语,含混地说:自己摘的果子自己吃。
刘公达走出院门,回头又望了一眼小院,那几棵樱桃树正在风中婆娑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心事。
第20章
刘公达认识大师已有些年头了。那时刘公达还在内蒙古建设兵团受着水深火热的煎熬。有一年chūn节,刘公达从内蒙古回来探家,已到年关了,火车站内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车站广场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刘公达走过车站广场的时候,前面一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回过家了,内蒙古冰天雪地的生活,让他们这群下乡知青异常思念家乡。刘公达本来不想管闲事,他急于回家。但当他走过那个人身边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中年男人求救的目光,一时看不清他的年龄,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可那双眼睛却非同凡响,正是那双眼睛,使刘公达停下了脚步。他转回身扶起躺在地上的中年人,叫了一声:大叔,你没事儿吧。
那男人呻吟般地说:我的腿。
刘公达这才发现,这人的腿已经肿得很严重,皮肤都亮了。那个人小声说:求求你,送我回家吧。
当时刘公达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可他却偏偏停了下来。这一停,便是他命运的一次转机。刘公达被bī无奈把这个男人送回了家,那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胡同,他搀着这个男人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了胡同的尽头,那个人拍打院门,嘴里一迭声地呼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可院子里静静的,并没有人回答。他急切地在脚边的提包里翻出钥匙,开了大门,又打开了屋门。屋里似乎已经许久没人居住了,除了尘埃之外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男人一下子从刘公达的手里滑坐在地上,“唉唉”地哭了,鼻涕眼泪顺着男人的胡子流下来,那是怎样的一一种哭嚎哇。
刘公达立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提起脚边自己的提包说:你到家了,我该走了。
那男人似乎没有听见刘公达的话,真心实意地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
转眼过完了chūn节。刘公达的家人都上班了,刘公达闲在家里,便又想起被他送回家中的那个悲伤恸哭的男人。不知为什么。那天上午他又走进了那条胡同,走进了那个男人的家。男人正躺在chuáng上,两眼空dòng地望着天棚想着什么。刘公达发现男人似乎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他更无法判断这个男人的年龄了。
男人愣怔中认出了刘公达,从chuáng上爬了起来,男人已经能够行走了,他招呼着刘公达:来来,年轻人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