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津_叶广芩(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大秀闲了给人做补花贴补家用。北京的补花至今是出口工艺品的主要内容,老北京,特别是东城朝阳门一带,是补花绣品的产地。做补花的顺序是先将花瓣、叶梗的纸样贴在色布上,剪下来,抹上稀糨糊,用扁铁针将毛边顺着纸样窝进去,谓之“拨活”,再把拨好的花瓣花叶组装起来,粘在茶垫、桌布、chuáng单上,细细缝制,就成了jīng美的补花绣品。拨活和缝制由各自不同的人完成,多是妇女们将活领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来,有人给记账,定期结钱。大秀缝一个五寸茶垫,三花四叶,两窟窿,工钱是两个大枚,大约合现在两毛钱,缝一块小桌布是五大枚,至于一个大单子,她得做一个多礼拜,能得一块五……工钱少得可怜,就这还不是老有,得看有没有定单,没人要货,妇女们停个俩仨月没活gān是常有的事。

  有一段时间,大秀到我们家来得很勤,母亲知道大秀的意思,补花作坊停工了,连大秀过冬的棉袄都送进了当铺。母亲就掏钱,掏钱的时候多背着父亲,为的是不给大秀难堪。母亲知道,大秀是个极要脸面,内心很敏感的姑娘,跟舅爷和他儿子的性情不一样。

  大秀跟我母亲说,她把家里的面口袋翻了个个儿,将里面的面扫尽,那面也没盖过盆底儿。柜子、抽屉都空空如也,家里能拿得出去当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只有叹气,母亲能说什么呢?

  大秀提着我母亲给的几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时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里小石头桌前商量蝈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说九条金家二爷那只huáng金蝈蝈要出手,金二爷说了,他父亲要是肯拿手里的蓝靛颏换,他乐意让四成。七舅爷说蓝靛颏是他的命,天地翻转了也不能换。青雨说他上金家看了好几回,那蝈蝈,它简直就不是蝈蝈,是窦尔敦,蓝脸红牙,huáng头、huáng脖、huáng腿、huáng肚、huáng须,背生金huáng翅,只有膀墙那点儿是翠绿,通体金盔金甲,金光闪烁,叫唤起来,宽厚低沉,苍劲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儿似的。七舅爷问,产在哪儿?

  青雨说,河北láng牙山山顶huáng石头下边的huáng金dòng里。

  七舅爷说,嗯,东西是好东西。

  青雨说,价可也不低呢,金二爷说了,给我半天时间回来跟您商量,咱们过了午饭要是不回话,他就出手了……好东西还是得抓在自个儿手里……

  大秀一边做疙瘩汤一边听外头爷俩的议论,明白又有一场灾难要降临了。

  大秀端着托盘过来,让她爸吃饭。七舅爷说他想喝碗南京chūn笋炖鸭汤。大秀说咱们有北京清水疙瘩汤。说着将一个个小碟在桌上摆了,碟里有各样咸菜,看着很热闹,其实没什么内容,北京的穷旗人向来爱摆谱,所谓的倒驴不倒架,再没吃的,几碟咸菜得撑在那儿。大秀将两碗疙瘩汤给父亲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说,汤里缺点儿嫩羊肉。

  大秀说,吃吧你!

  七舅爷说:味不错,赶上天兴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吗?

  大秀说,没有。

  下午睡醒午觉爷俩就没影儿了,没半个时辰,就兴高采烈地将那个宝贝蝈蝈捧回来了,当得知这个蝈蝈是父子俩用东郊太阳宫一亩七分坟地换来的时候,大秀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一个普通的蝈蝈罢了。

  看大秀对手里的蝈蝈不以为然,七舅爷对大秀说这蝈蝈是上了《鸣虫谱》的,不是一般蝈蝈,几百年才遇上一个,你看它那俩大夯,透明的!青雨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人家金二爷把它出手,是真舍不得,是金家老太太死活不让留,说有蝈蝈没她,有她没蝈蝈,非要把这么好的蝈蝈给淹死。大秀问为什么,青雨说,金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丛,葱、丛谐音,huáng金蝈蝈,金克木,蝈蝈吃葱,老太太哪儿容啊!成天跟蝈蝈掐,你想,蝈蝈是老太太的个儿吗?没办法,忍痛割爱吧。信儿一传出去,多少人惦记哪,人家跟我有jiāo情,知道我喜欢这个,说了,先尽着我。

  七舅爷说蝈蝈喂huáng豆面跟猪肝,不吃葱。上火了,喂点儿菠菜秆下火。乡下人爱给蝈蝈喂葱,都以为蝈蝈吃葱,其实蝈蝈是吃肉的,羊肠子、猪脑子、鱿鱼、jī胸脯、嫩里脊、馒头、豆腐、面条、粥,人吃什么,它吃什么。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个问题,他说,爸,坟地卖了,将来咱们死了埋哪儿呢?

  七舅爷也愣了,想了半天说,是啊,咱们埋哪儿呢?

  3

  七舅爷家的日子不是在过,是在“作”,“作”是北京话,发yīn平声,即瞎折腾的意思。有了爷俩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难。母亲常说,七舅爷家只要没了大秀,那爷俩一天也过不下去。眼瞅着,大秀二十八了,早该谈婚论嫁了,也有来说媒的,可七舅爷的眼光太高,说是养女攀高门,他钮七爷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没有四品爵位不嫁,当填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国了,哪儿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当四品的官员,哪个肯空虚着夫人位置等待大秀?总之,非常非常的不现实,活活把个大秀在家里耽搁着。

  我母亲明白,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爷俩得自食其力,可那爷俩全没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点微薄的补花收入,只能是一天两顿稀粥,至于七舅爷那点儿家底,零敲碎打地进了当铺,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当的东西。我母亲跟父亲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闲着,给青雨好歹找个事由,也把那可怜的老姑娘解放出来。父亲不愿意揽这闲事,说给青雨找事是把人情当水泼,全是瞎掰。母亲说瞎掰不瞎掰试试再说,说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变了呢。父亲说变不了,少爷秧子就是少爷秧子,你不能指望汉献帝能跟曹操叫板。

  话是这么说,父亲还是托了一个叫赵三大爷的朋友,给青雨在铁路上找了个文书的差事。赵三大爷是我们家孩子的称呼,赵三大爷本名赵缌笪,是北京市公署秘书处总秘书长,解放以后五十年代我还见过他,一个小老头,住在西城,带着两个漂亮的妞妞来我们家找我父亲聊天,妞妞们是他的孙女,带了来是专为和我玩的。五十年代的赵三大爷来我们家是坐铛铛车来的,北京人管有轨电车叫铛铛车,有huáng牌、蓝牌、白牌,各走不同路线。母亲说,解放了,赵三大爷也坐铛铛车了,搁以前是得坐专车来的,派头大着呢。“派头大着呢”的赵三大爷给青雨介绍个差事轻而易举,但问题是当时铁路上正在减薪裁员,青雨能在这个时候进铁路,赵三大爷是给了我父亲大面子的。谁都知道,赵三大爷看上了我们家的二格格,想把二格格给他们家大公子当媳妇。青雨的上班,实际上是我父亲的一种亲情透支,将来二姐嫁便嫁了,不嫁,还麻烦。

  想着青雨会感激父亲的举荐,不料青雨并不领情,他跟大秀说这是给他戴嚼子,让他拉磨,当科员,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劝他说,抄抄写写的不难,你好歹挣点儿钱回来,咱们还能吃上一两顿煮饽饽……

  青雨想了想说铁路局在前门,东边有“全聚德”“都一处”,西边有“月盛斋”“正明斋”,不愁没好吃的。gān也可以gān,全是冲着“月盛斋”的酱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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