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的“少爷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头一天就没按点儿来。上午八点上班,十点了,青雨才托着小茶壶一步三摇地进办公室,也不认生,进来就热情地跟大伙打招呼,都忙哪,我来了,我在哪儿办公啊?
一个职员问他是不是钮青雨,青雨说,不错,在下钮青雨,祖上钮古禄,辛亥革命后改姓钮,旗人不计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职员说,您的办公桌在我旁边,科长等您一早晨了,您没来,把表搁您桌上了,让您把名单上画圈的誊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着gān工作,却是折腾椅子,觉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适,鼓捣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过来,才算坐安稳了。还没等众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职员说办公室里没茶房,青雨指着小茶壶说他要续水,职员说那边桌上有暖壶,要喝自己到开水房去打。青雨懒得起来拿暖壶,也不喝水了,抓耳挠腮地张望了一会儿,感到无聊。职员好心地提醒,誊那个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员人员登记表,对职员说,我抄表,谁给我打格?
职员说,得您自个儿打,这是尺子。
青雨说,写中国字还用尺子,笑话!拿起毛笔,蘸了墨,很潇洒地在纸上画出方格,自然比原来的大了许多,然后按着上面画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纸上写了施喜儒,字迹漂亮潇洒,是不错的章草。接下来是刘铁应、王欲俊、顾明辉……前边几个倒没走样,后边的就乱了,秦大保变作了“秦叔保”,窦学宏写出来成了“窦尔敦”,杨莉环改成“杨玉环”,曹红德写成“曹孟德”……
职员朝他的书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单,先是笑,后来冲他伸大拇指。
墙上钟指到十一点一刻。
青雨问他们吃不吃饭,职员说还有半个多钟头呢。青雨说半个钟头不算钟点,他饿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剧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谁去看,他可以请客!见没人回应,改口说,这么着吧,三点我准时在吉祥门口等大伙,谁看谁来,过时不候啊!
青雨一走,职员们立刻轰地笑起来,大家围过来看青雨画的表格,笑得更厉害。
裁员名单下面是秦叔保、杨玉环、窦尔敦、曹孟德、诸葛亮、孙玉娇、穆桂英……
不是赵三大爷拿着青雨抄录的名单给我父亲看,谁也不相信青雨会gān出这样的事来,只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让人家给裁了,在铁路局却落下了好名声,他们甚至想推举青雨当工会代表。
也不能说七舅爷和青雨全是无所事事,母亲说七舅爷在他的人生历史上还做过小买卖,卖糖葫芦,当然,如果说那也叫做买卖的话。
被铁路局刷下来的青雨很快地回归了他的票友队伍,见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来的时候,那是没地方蹭饭了,不得已才回家。这天,青雨举着串糖葫芦进家,看见父亲在院里放风筝,马上参与进来。
七舅爷的风筝糊得jīng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脸蛋,一对眼睛骨碌碌会转,肚子上粘了对鸣箱,风一chuī,嗡嗡作响,引得六条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钮七爷又放风筝了。
青雨说,东南风,您把线儿往北拽拽,我得送个小屁帘上去!说着,拿来一个屁帘风筝,借助风筝线和风力,嗖嗖嗖将小屁帘送了上去。
七舅爷说,能在院里放风筝的也就是我,别人没这本事,他们都得找空场,等风,那个写戏的孔尚任,放风筝没风,就骂天,“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尺风”,他那是没能耐……
一转脸看见儿子手里吃半截的糖葫芦,立即对风筝没了兴趣,跟大秀说他也要吃糖葫芦,吃山药夹豆沙沾瓜子的糖葫芦。大秀说没闲钱买糖葫芦,七舅爷不高兴了,说现在他混得连糖葫芦也吃不上,儿女们就这么nüè待老家儿吗?大秀无奈地说,您现在跟个孩子似的,我从青雨衣裳里搜出了两块钱,刚够咱们这几天的饭钱。
青雨说那是跟着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会,人家给的车钱。七舅爷说两块钱买糖葫芦用不了,揣起钱就朝外走。大秀嘱咐七舅爷别都花了,两块钱不是个小数,警察一月薪水才六块!
七舅爷拿着两块钱,连赊带买,一通采购,让地安门点心铺“桂英斋”的小伙计帮着提回一堆东西,有山药、山楂、红小豆、冰糖、瓜子、荸荠、竹签子等等。七舅爷说他四处淘换糖葫芦,走了半个北京,没有卖他吃的那种,越没有他越馋,非要今天把糖葫芦吃到嘴不可!买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爷不gān是不gān,要gān还真像回事儿,做糖葫芦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画一幅工笔画。舅爷把糖葫芦是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的,从果料的选择,到造型的设计都讲究到极点。他将山楂破开去核,使每个山楂都半开半合,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枣泥,有的填上豌豆huáng,再将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馅上,成为一朵朵jīng致的小花。山药去皮,挖出不同形状的窟窿,填上各种馅,按上红山楂糕和绿青梅丁,成为色彩斑斓的圆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沾了……
充满艺术品位,jīng美绝伦的糖葫芦在七舅爷的手里诞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说,阿玛,这是您做的吗?
七舅爷得意地说,你以为阿玛就会玩鸟?你阿玛会的玩意儿多啦,沾糖葫芦,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说这么好看的东西都让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爷说,外头卖的是专为赚钱的,做糖葫芦的都是小商小贩,他懂得什么是讲究,做出来只要是糖葫芦,有人买就得啦。我小时候,常跟着你老祖做糖葫芦玩,专为送亲戚朋友,用的签子都是象牙的,连皇上还点着名让你老祖给做糖葫芦呢。
大秀让七舅爷也教教她,这么好的手艺免得失传了。七舅爷说做这个得有心情,就跟写字画画似的,高兴了能见天连着做,做一堆,不高兴了,许几十年想不起来做一根。
大秀实在舍不得吃那华丽的糖葫芦,让七舅爷给我母亲送几根来,七舅爷就举着糖葫芦招摇过市,招来不少赞赏目光。一女人,拉着孩子在后面追着看,要买七舅爷的糖葫芦,七舅爷不卖,孩子就哭,女人说,人家不卖,哭也白搭!
七舅爷看不过眼,说给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说,不能白要您的,这得不少钱,光这料就得几十个大子儿!
孩子接过糖葫芦就要往嘴里填。女人说,不许吃,拿回家看几天再吃,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糖葫芦吗?
路人一下将七舅爷围了,纷纷举着钱要买他的糖葫芦。七舅爷说,这是给亲戚送的,不卖!
一辆马车驶过来,突然从高处伸过来一只手,将糖葫芦一下掳去,紧接着一个钱袋唰地扔过来,打在七舅爷身上。七舅爷说,gān吗呀?明抢啊,这是!
七舅爷回家掏出钱袋,将钱哗啦倒桌上,原以为是不值钱的铜子,竟是白花花十几块大洋。马车上的人是谁,到今天也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