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夏清了清嗓子,开口问出事先拟定好的问题:「管城七侯中下一个出世者在哪里?」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问题。本来颜政建议说问「管城七侯分别在哪里」,结果被否决了,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点睛未必能负荷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小心些好。
目前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管城七侯的名字,也不是开启它们的方法,而是它们的地点。只要找到正确位置,接下来怎么办,就是星期天要头疼的事情了——反正星期天提出的要求也只是「找到」管城七侯罢了,至于拿到拿不到则又当别论。
这个问题问完之后,毛笔停顿了许久,只有缭绕周围的幽绿不停地转动着,像是一台疯狂运转的电脑的提示灯。罗中夏觉得连接自己与毛笔之间的那根灵线越收越紧,已经开始有qiáng烈的不适感出现,就像是被人把五脏六腑往外拽一样。
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头,颜政和十九只能面面相觑,现在仪式的平衡极为微妙,他们生怕一丁点多余的动作都会毁掉这种平衡。正当他们宛如走钢丝一样惴惴不安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动了。
桌子四角的蜡烛火焰在封闭的房间里突然颤动了一下,三只手夹住的毛笔开始了玄妙的移动,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优雅而又细腻。三个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绝对没有故意去动,那么能推动那枝毛笔的只能是第四只手——那枝附在毛笔身上,并与罗中夏胸中连接着的点睛灵线。
毛笔的笔尖事先只是简单地舔了舔墨——蘸太饱容易产生滴落的墨渍,蘸太少又不足以写出字来——此时三紫七羊的柔软笔须在笔灵驱动下,在白皙的宣纸上勾画出一道道墨痕,眼见写出一条字帖。
寻常请来的笔仙,往往答不成句,只会画圈,能写上一两个歪歪扭扭汉字的已算是难得。而这个请来的点睛笔灵却似是胸有成竹,笔锋横扫,如同一位书法大家在挥毫作意,笔势从容不迫。
只是随着一个个墨字出现在宣纸上,罗中夏的表情也愈加严峻,胸前与毛笔连接的灵线颤抖也越发剧烈,有如被急速拨动的琴弦,让人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崩断。颜政和十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笔灵仍旧在宣纸上写着字,不敢有任何动作。
大约过了一分钟——在三个人看来大概比三个小时还长——笔灵驱使着毛笔写完最后重重的一横,灵线此时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笔尖脱离宣纸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硬竹爆裂声,那毛笔从中间断为两截;而那枚元佑通宝高高弹起,在半空四分五裂。铜钱一碎,幽绿色的灵气猛地从毛笔上抽回,剧烈地弹回罗中夏胸腔,让罗中夏身形一晃,一口鲜血喷出来。
「罗中夏!」
「中夏!」
颜政和十九惊得失魂落魄,一起松开手去扶他肩膀,才没让他跌到椅子底下。罗中夏脸色苍白无比,想说句不妨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请笔灵所耗费的心神,比想象中要巨大得多,罗中夏甚至有一瞬间都在想「太辛苦了,就这么死了算了」。
四枝蜡烛扑簌簌全都灭掉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十九搀扶着罗中夏到旁边的沙发上坐好,颜政把灯打开。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的彼得和尚与曾桂芬看到灯光,立刻踏进屋来。
颜政捏了他人中一阵,罗中夏才稍微恢复了一点jīng神。他环顾四周,不顾自己全无力气,推开十九递过来的水杯,嗫嚅道:「快,快去看看到底点睛是如何回答的。」
彼得和尚一个箭步走上去,双手捧起那张宣纸,只见上面写着四个龙飞凤舞、墨汁淋漓的大字:
「括苍之胜」。
※※※
括苍山脉位于浙东处州境内,依山濒海,雄拔陡绝,《唐六典》列为江南道名山之一,横跨三门二水,幅员极广。
括苍所辖名胜,数量奇多。东北有天台山与宇内第六dòng天玉京dòng,素有「莽莽括苍,巍巍天台」之称;东南有雁dàng山与宇内第二dòng天委羽dòng;西坡有「天台幽深,雁dàng奇崛,仙居兼而有之」的宇内第十dòng天的括苍dòng;东坡有dòng天丛聚如林的临海dòng林;南侧的缙云山更相传为三天子都之一,huáng帝当年炼丹之处,有玄都祈仙dòng。更不要说以星宿之数排列的章安五dòng、雉溪六dòng、武坑八dòng、芙蓉六dòng和朝阳三dòng等。
这许多名景大山各擅胜场,处处dòng天福地,仙迹留踪,随便一景置于别处便可被称做绝景。可惜括苍山中藏龙卧虎,绝景一多,也便泯于众山之间,教人喟叹原来山势亦有一时瑜亮之感。
括苍仙山虽众,仙dòng虽多,无非是造化神工,天地所聚,自百万年前造山运动以来,彼此相安无事,我自岿然屹立。奈何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有了人类以后,依着他们的意思,这山也须得排个座次,似乎没了座次,就难以定出主次。
既有次,便会有主,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能在括苍山拔得头筹的,自然只能有一处,而这一处须得力挫群山,冠绝浙东,方才能折服众人,方能当得起「括苍之胜」四字——
说到这里,鞠式耕故意拉出一个长腔,罗中夏深知老师这个欲言不言的毛病,只得耐心地守在旁边,不敢多说一句。他昨天拼了性命,请出点睛笔灵写下「括苍之胜」四个字。可这四个字意义不明,几个人商量了一回,罗中夏决定第二天一早去请教鞠式耕。
鞠式耕到底是当世大儒,只看了一眼这四个字,便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旁引博证,只是不得要领。罗中夏只想知道这地方是在哪里,鞠式耕却偏偏在这里卖起了关子。
「老师,那究竟哪一处才当得起这四个字呢?」罗中夏恭恭敬敬地垂手在侧。鞠式耕在教他之前约法三章,让他要以古法执弟子礼,不可再对师长有丝毫不敬,说身正才能心正。罗中夏没奈何,只得依言而行。
鞠式耕看了他一眼,却抖了抖宣纸,把话题忽然岔开了:「这四个字是哪位大师写的?真是笔锋雄健,酣畅淋漓,非是胸壑万丈者不能为之啊!」
罗中夏心想总不能把请笔仙的事告诉他吧,心里起急,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讪讪道:「是一位隐逸高人,学生也只蒙他赐了这四个字,却不知来历。」
鞠式耕叹道:「好字,真是好字。如今世道浇离,人心不古,还能有如此出尘之心,写如此出尘之字,实在难得。」他说完看了一眼罗中夏外稳内急的表情,一捋白髯:「你可知我为何不答你的疑问,反而来称赞这书法?」
「学生驽钝。」罗中夏好歹恶补了几十天文化,偶尔也能拽出两句文绉绉的词来。
鞠式耕道:「括苍山脉幅员百里,有名色的山头不下几十个。然而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自然的造化神功固然值得称道,还须有人文滋润,方才能显出上等,」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说这括苍之胜,非是山水之功,实是胜在了文化之上。可见国学之功,甚至可以夺天地之机,赢造化之巧。」
罗中夏暗暗点头,除去里面对国学的偏执以外,鞠式耕眼力果然独到。点睛笔说这个「括苍之胜」里藏着管城七侯之一,毫无疑问该是个很有文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