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围已不再是一团墨色,晦暗幽明。两人直起身子,仰脖观望,借助着这些毫末微光环顾身边环境,赫然发觉自己竟置身于一尊极其巨大的丹鼎之内,而那些光芒,正是这大鼎泛she出来的。
这尊丹鼎阔口圆腹,鼎耳的纹饰拧厉而有古风,鼎壁耸峙四周,如崇山峻岭,少说也有几十米之高。鼎炉的质地非石非铜,似是无数细碎金玉镶嵌而成,使得表皮泛起斑斓光彩,颇为炫目。
罗中夏与小榕此时所在的位置是大鼎底部,俨然如深壑谷底。他们抬头遥望鼎口,看到那二十八个墨字本来在鼎口盘旋,此时没了青莲笔的支持,字墨慢慢融解,重新汇成一片乌黑的墨海,将整尊丹鼎重新盖住——原来这鼎炉是用延川石液来作盖子的。
退路被墨海遮断,罗中夏并不十分担心,反正只要有青莲笔在,随时可以出去。他借助着丹鼎本身的光芒观察四周,发现这鼎底的面积十分开阔,少说也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底部从四个边缘逐渐朝中间抬上,最终在鼎底的正中间凸起一个盘龙纽的鼎脐。
而在鼎脐之上,居然还有一位老人,看姿势是端坐在盘龙纽上,一动不动。罗中夏与小榕对视一眼,小榕按住胸口,蹙眉道:「应该是爷爷……」抬腿要向前走去,罗中夏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小心,这里虚实未知,谨慎些好。」
说完他运起青莲笔,轻声念了一句「龙参若护禅」,立刻有数株幻化出来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把他们两个团团护住。这也是罗中夏事先准备好的李白诗句之一,可以幻化出类似《魔戒》里的树人一样的东西,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战力,但多少能当试探陷阱的pào灰来用。
在龙树护卫之下,两人一步一趋,小心地朝中央走去。走得近了,便看得更为清楚,坐在鼎脐上的那白发老者,果然就是韦势然。他此时盘腿而坐,双手搁在双腿之上,掌心向上,双目紧闭,鼻翼两侧各有三道深可见沟的皱纹,比罗中夏上次见到他还要老上数分。衣服多有破损,像是被火焰撩过一样。
奇特的是,他两鬓白发时而飘起,时而落下,似乎身下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仰鼻呼吸,一翕一张,有节奏地向上喷出气流。
「爷爷?」小榕叫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焦虑。
韦势然缓缓睁开眼睛,当他看到是小榕的时候,不禁一怔:「你怎么能来到这里?莫非是熔羽那孩子带着你……」话音未落,小榕身后的一个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罗中夏?原来是你带她进来的。」老人咀嚼着这三个字,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却放出不一样的光芒。
「是我。」
罗中夏不知该对他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得板起脸来,gān巴巴地回答了一句。青莲笔悬浮在半空,随时监视这老头看是否有什么诡计。
小榕又向前走了一步:「爷爷,是我央求他带我来的。您有危险,我能感觉得到,小榕是来救您……」说到这里,她的表情陡然一变,胸部剧烈起伏,整个人几乎要晕倒在地。
罗中夏大吃一惊,赶紧一把搀住她,看到小榕软绵绵地倒在怀里,双眼噙泪,面露出痛苦之色,心中大为怜惜,不禁抬头朝韦势然吼道:「你做了什么?」
韦势然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我被困在这鼎脐之上,动弹不得,稍动就有性命之虞。你们不要再靠近了,你看这里。」韦势然指了指自己身下。罗中夏这时才看到,在老人的身体下是一方青砖大小的砚台,恰好镶嵌在鼎脐之中——他就端坐在砚台之上。以砚台鼎脐为中心,鼎底伸展出数条微凸的线脊,这些线脊围着鼎脐画出来一个模糊的太极图。
刚才小榕就是迈入了太极图的范围之内,才会忽生异变。罗中夏抱着小榕后退了几步,她的表情这才稍微舒缓了些,只是呼吸仍旧不甚畅通,白皙的脸庞愈发显出一种病态的透明,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
「罗小友,咱们真是有缘分。长椿旧货店、云门寺、高阳dòng,每次管城七侯临世,你我总能相逢。」韦势然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几分感慨。
「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榕她怎么了?」罗中夏没好气地问道。
韦势然丢给他一颗药丸,给小榕服下,又指示他把小榕抱得离太极圈远些。小榕身上的异状,这才有所缓解,虽然仍未苏醒,呼吸却均匀多了。
「笔冢主人的用心,真是夺天地之机,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揣摩的。」韦势然居然这时候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膝盖,晃头感慨。罗中夏刚要发作,韦势然缓缓举起一只手让他安静,转了一种口气道:「这些事也不必瞒小友你,你该知道,这南明山的高阳dòng里寄寓着管城七侯中的一枝。诸葛家那些笨蛋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石梁与云阁崖,却没人想到这浅浅的高阳dòng内居然另藏玄机。我前几日亲自到了南明山,参透了进入里dòng的关键在于沈括的题壁,便想只身闯入一探究竟。」
「哎哟哟,您居然亲自上阵,身先士卒,实在难得。」罗中夏讽刺地插了一句。当日他们拼尽全力破开了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却被一直尾随而至的韦势然坐收了渔翁之利,此后他一直耿耿于怀。
韦势然道:「在云门寺你也见到了,为了锁住天台白云笔,笔冢主人花了多少心思来构筑困笔之局,又是智永的退笔冢、又是辩才怨灵,甚至连青莲笔都计算在内,环环相扣,致密至极。我原以为那已经是极致,可没想到笔冢主人在这高阳dòng内设下的困局,竟还在云门寺之上!」听他的口气,是真的十分敬佩。
「什么极致?不就是沈括的石液墨海吗?有什么稀奇?」罗中夏不屑道。
「石液墨海不过只是个盖子而已,真正的玄机,你已经身处其中了。」韦势然突然一指四周:「你可知这鼎是什么鼎?这砚又是什么砚?」
「嗯?」罗中夏一下子被问住了,这爷爷与孙女一脉相传,都喜欢让人猜谜语。
「彼得或者诸葛一辉没告诉你南明山中最著名的两块摩崖石刻是什么吗?」
罗中夏立刻答道:「葛洪的『灵崇』与米芾的『南明山』,今天我已经都看到过了。」
韦势然点头道:「不错。而这大鼎,就是葛洪的炼丹鼎;这砚,却是米芾从宋徽宗那里讨来的紫泥方砚。」
相传米芾是个砚痴,一日觐见宋徽宗时,为其写完字以后,竟朝宋徽宗身后袖手一指,说陛下您能否把桌上这方砚台赏赐给我。宋徽宗知道他是个砚痴,又爱惜他的书法才能,遂赏赐给了他。这一方紫泥方砚从此名声大噪,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
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看到了实物,还被韦势然坐到了屁股底下。
「其实,你不觉得在整个南明山的摩崖石刻里,有一个人的地位一直很奇特吗?」韦势然忽然换了一个听似完全无关的话题。
「是谁?」
「处郡刘泾。」
韦势然这么一说,罗中夏忽然有了些印象。诸葛一辉曾经提及他的名字,似乎是与米芾同一时代的人。南明山两大镇山之题壁——葛洪「灵崇」与米芾「南明山」——与这个处郡的刘泾关系密切。葛洪的字下,惟有刘泾的议论赞颂最为显要;而米芾的题壁,gān脆就是刘泾亲自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