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43)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难道说,这个刘泾其实也是笔冢主人的化身?」罗中夏猜测。这并不是什么毫无根据的推理。在云门寺的时候,他们就发觉笔冢主人曾经化身萧翼,从辩才手里骗来《兰亭集序》。他在唐朝这么gān过,没有理由不在宋代也gān一次。

  罗中夏想到这里,呼吸有些急促:「这么说的话,莫非葛洪与米芾的笔灵,就是藏在这里的七侯之一?」

  「非也非也,这鼎与砚只是镇守笔灵的器物,却还算不上笔灵。但小友你想,葛洪、米芾何等人物,其地位比起李白、王羲之亦不遑多让,他们亲手用过的器物,那也是上上之品。而笔冢主人竟不惜把这两位高人的鼎、砚藏在这深山里dòng之内,设成一个jīng密繁复的笔阵,作为镇护看守之用,可想而知,这藏在高阳dòng里的七侯之一该是何等尊贵!」

  罗中夏道:「听起来你已经全都了然于胸了嘛。」

  韦势然苦笑道:「你还没看到吗?我若了然于胸,何必困在笔阵里枯坐等死?」

  「什么?」罗中夏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韦势然的言谈太过镇定,他几乎忘了这老头如今是身处险境。

  韦势然拍了拍膝盖,颓然道:「唉,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我闯过石液墨海来到鼎中,满心以为大功告成。结果进入这葛洪鼎以后,却过于轻敌,反被困在了这一个阵里,如今根本动弹不得。」

  「这是个什么样的笔阵?」

  韦势然道:「我知道小友你对我疑心颇重,为了证实我所言不虚,也只好拼上我这把老骨头再试着破解一次了。」他挥手让罗中夏抱着小榕再退远几步,然后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并,用一层水雾把自己笼罩起来。做完这些以后,他略一欠身,从紫金泥砚上站了起来。

  他的屁股甫一离开砚台,那鼎脐上的盘龙纽立刻发出嘶嘶之声,高温气流狂涌。紧接着,立刻有一股金huáng色的火焰从鼎脐喷she而出,哗啦一下,瞬间烧遍了整个太极圈。从罗中夏的角度看过去,整个太极圈都在火焰中跃动起来,就像是点燃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巨大篝火。他感觉脚下的鼎壁温度也在悄然升高,而且速度很快,只几个转念,就已经烫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这火焰明亮狂野,像是自己拥有了生命一样,不时爆出来的火星如同野shòu的双眼在睥睨猎物。很快整个硕大的鼎腹都开始变成暗红色,绝望的高温化作无形的火龙,昂起赤红头颅围绕着丹鼎,仿佛要再现葛洪当年炼丹的盛景。

  就在罗中夏搜肠刮肚在想什么可以降温的诗句时,火焰突然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韦势然有些láng狈地坐回到砚台上,他的衣服又多了几个破dòng,连胡须都被烧去了一半。鼎内又恢复了清冷幽暗的境况。

  「罗小友,你现在可相信我是在这困局之中了?」韦势然问,罗中夏尴尬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惭愧。韦势然微微一笑,继续道:「你看到鼎壁上那些细碎闪烁吗?那在元素周期表里可找不到,乃是葛仙翁当年炼丹时所用的丹火固化而成。丹火之势极其猛烈,全靠这方米芾砚压在鼎脐枢纽之上,方能镇住。五行中砚台属水,紫金泥砚本来就是砚中水泽最盛的一种,米芾通灵的这一方水相更为显著。凭着这个,紫金泥砚才能勉qiáng压制葛洪丹火,不致喷发出来把这鼎炉重新点燃。」

  「可为何你一离身,火就烧上来了?按道理,砚与鼎之间的水火,不应该是自动平衡的吗?」

  「这困局妙就妙在了这里。这其中还有个故事,这方紫金泥砚是宋徽宗送给米芾的。徽宗这人也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他送出之前,忍不住在砚台上题了『云蒸霞蔚』四字,却错题在了砚池淌口,使得水墨研磨不畅,平白泄了这方砚台的水气。因为是御笔所题,米芾也不敢磨去,便一直保留下来。」

  韦势然低头指了指砚台,罗中夏站在太极圈外看了看,果然隐约可见四个汉字。

  韦势然继续道:「我猜笔冢主人拿这砚台来封丹鼎布局之时,一定是故意掩住这四字,使紫金泥砚刚好克制丹火。若是有人闯入南阳里dòng,他必须身怀笔灵。笔灵本是才情所化,那『云蒸霞蔚』四字是徽宗亲书,也有了灵气,感到有才情临近,便会从砚池淌口浮现出来。这一显露,令砚台少泄水气,原本脆弱的均衡状态就会被立时打破。紫金泥砚便无法完全克制丹火,非得这闯入者坐在砚台之上,以血肉之躯补其阙漏,才能继续维持水火平衡——倘若我刚才起身不再坐回去,丹火在一分钟内就能燃遍整个鼎炉,我们根本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你知道得如此详细,怎还会上当?」

  「小友你说颠倒了。我是被陷入此局以后,每日枯坐,无其他事情可做,只好反复推敲,希冀能有个破法。」韦势然长长叹息一声,抬首望着鼎盖的无边墨海,「如今我尽知其妙,却还是破解不开。笔冢主人这困局实在jīng巧,若非是沈括墨海,若非是葛翁丹鼎,若非是米芾的砚,若非是徽宗的题字缺损,非这四者齐备,是断然弄不出这等封印的。」

  罗中夏也随之仰望鼎口,他最初以为石液墨海只是为了排除掉那些没有笔灵的人,却没想到还有如此之深的一层含义。无笔灵者不得其门而入;而有笔灵者虽能得入其门,却会触动砚台上的徽宗题字,令自己身陷囚囹。笔冢主人这一心思,当真是神鬼莫测。

  这一老一少陷入了暂时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鼎底又陷入了奇妙的安静。韦势然看了看仍旧躺在罗中夏怀里的小榕,眼神流露出奇特的光芒,那是一种介于怜爱与愧疚之间的复杂神情。

  「我本以为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能闯入里dòng。想不到小榕这孩子,不光领悟出了高阳dòng的玄机,居然还把你给找来了。」

  罗中夏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把我诱过来替你当枪使的,就像在云门寺时一样。」

  韦势然哈哈大笑:「恕我直言,小友你的青莲笔虽然威力无俦,在这里却是半分用处也没有。」

  罗中夏听到这话,心中一阵轻松,双肩骤然松弛下来。原来小榕真的是走投无路找我来帮忙,原来她并没有骗我。他欣喜地垂下头去,少女仍旧倒在他的臂弯里,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珠,惹人无限怜爱。

  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罗中夏想把她抱得更紧些,却陡然感觉到小榕体内的笔灵有些古怪。他注意到,自从小榕踏入那个太极圈,就变得虚弱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罗中夏急忙问道。

  韦势然淡然道:「我不是说过了吗?能来到这里的人,都要经过笔阵本身的挑选,不是笔冢吏是不行的。太极圈是这丹鼎的枢窍所在,自然比整个丹鼎的结界限制更为严格。」

  「可是……」罗中夏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想到小榕在高阳dòng里一直不愿亮出咏絮、事事都要青莲笔打头阵的古怪行为,抬起头来想问问韦势然。

  可就在他开口之时,他们的头顶传来扑簌扑簌的声响。罗中夏与韦势然同时举目,只见鼎口墨海翻滚,黑làng滔天。

  「又有客人来了呢,今天这高阳里dòng好生热闹。」韦势然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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