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有所突破了。
看他文章多年,经常会觉得有些惋惜。写惯了戏诌胡闹的文字,做熟了灵光一现的文章,却一直没有那么一部作品,让人一提起来就能眼睛一亮的说:“啊,就是那个马伯庸!”或许“被十数家媒体转载让他拿了十多次稿费”的《她死在QQ上》倒是有这程度的影响力,但我看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愿意拿来做代表。
《风起陇西》娱乐度不够,《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则根本就是烂尾。在既有的基础上添砖加瓦是他的专属领域,但要他自行架构一个世界出来……看看那篇《shòu的别日》吧,故事老套,人物面目模糊,只能说既烂俗又烂俗。之前在漫友的《亲小说》上连载的《午夜灵异手册》,更只是偶像作者的周边衍生产品,连完一整个故事,除了所在杂志再度倒闭的传说以外,怕是没能为他留下任何别的东西。
而《笔冢》不同,一开场就不同,因为他给了我一个善良的……庸俗主角。有些读者喜欢《飘渺录》之类的英雄传记,他们看的是光彩照人的主角们在天地大舞台上做华丽演出,这当然不坏。只是我更喜欢凡人的故事,看他们的挣扎,看他们的矛盾,看他们在成长路上的种种际遇——呐,就像这位来自华夏大学的新晋笔吏罗中夏。
罗中夏胸中所蕴之笔源自李太白。李白惊才艳艳,乃是中国文学史上不世出的人物。若有一管笔能继承他的才情,自然也该洒脱不羁。不错,正因为太过洒脱,青莲笔方才现世,就不甘受笔冢主人羁束,自顾自的逃去无踪。因此罗中夏所得,其实是李白临终时所用之笔,名为青莲遗笔,简单一点的说法就是下角料,挑剩下的,或者二等公民。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山寨货,也并非胸无点墨的罗中夏所能驾驭。临阵磨枪背下的几句李白诗句,恐怕还及不上武功时灵时不灵的段誉,看起来实在悲惨之极。在韦家,诸葛家,韦家叛徒,以及神秘的第四方势力为这支笔大打出手之时,他能保全自己已算是不错的成绩。于是他想远离这种被qiáng加到自己头上的命运,他想找个方法退笔。
货物离柜概不退换,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想的到。按照少年漫画的一般规律,就算真出现什么退笔的法子,要么其实只是诳语,要么会有突发事件搅局,造出一种退无可退绝不能退的情境来。于是他果然先中圈套,放走天台白云,再中埋伏,若不是运气实在好,几乎要死在绿天庵里。
在国内幻想小说界,以国学打底的作品并不算多。《yīn阳学堂》是其中极好的,但要我再说几本类似的,除却修真和武侠,一时就想不出来了。显见,大众依旧对国学这东西不怎么买帐。认真说起来,在近几年,把国学挂在嘴边其实是挺时尚的事情。有个什么什么百家姓讲坛火之又火,可是那又如何?当真以为捧出个把讲论语的,神化个把品三国的,就能复兴国学了么?依我看来,不过是在一场新的感冒流行里,多了几个打喷嚏的人罢了。
国内的幻想小说写手,有国学底蕴的应该不多。马伯庸自己在文章后记里说:“我曾把初稿jiāo给两位颇有文化的朋友审阅,结果被批漏dòng多如网兜,或说马脚多如乌贼的触手。”估计是真事,不过我在读的时候并没有看出多大问题——我自己是个没文化的,而我想多数人顶多和我一个档次。
但《笔冢》的意义,并不在于它讲了多少真理,而在于它将文学,文化,与商业成功的统合到了一起,并且走出了一条新路。怎么个新法?随便举个例子,《明朝那些事儿》是本好书,也又文化又商业,但是它终于没能脱掉“戏说”的路子,而《笔冢》融合的是轻小说的壳子。我敢打赌,大街上随便抓十个三十岁以上的同志,怕是没一个知道什么叫轻小说,但在十几二十岁的年龄层,这种源自东边邻居的文学样式,却是如今最当红的话题。
而真正需要被普及国学的对象,也正是他们这一批人。《笔冢》走出了改变他们的第一步,而这一步,没有哪个专家学者能够放下身段来仿效,他们再写八百八十本书,也抵不过这种开创性的意义。
科普永远比论文更受普罗大众欢迎,娱乐性qiáng的小说,也多半比面目可憎的纯文学更讨人喜欢。用龙与地下城的讲法,一个高魔的世界里,老百姓煮饭烧菜做什么事都是用魔法的,点个灯,缝个衣,莫不如此。以此类推,也只有当国学渗透到我们生活的各个领域里,以至于彻底改变我们思维模式的时候,我们才能说国学复兴成功了。国学小说,国学电影,国学游戏,国学厨房,国学超女,国学电视剧思密达……扯远了。
且让我们回到绿天庵前的广场上。那时候罗中夏终于解开心结,金刚怒目。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好一首《草书歌行》,好一个和尚怀素。罗中夏一颗禅心不动,以一管青莲遗笔败尽四大qiáng敌。腼腆少年轻轻握住十九的手,展露出多时不见的笑颜,什么笔冢主人,什么管城七侯,又能与他有多大gān系?“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都不想要。”得之,存之,思之,忘之,不过如此。唉,撇开各种意义不谈,只从小说的角度来看,《笔冢》也仍然是极好的,而更重要的是,它还一直在进步。
【·卷肆 苍穹浩茫茫·】
第一章 青松来风chuī古道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
宋,淳熙三年六月,上饶鹅湖寺澄心阁。
今日的天气有些异样,虽然刚入初夏时分,却已有了盛夏的蒸蒸气象。长天碧洗,烈日当空,无遮无拦,任凭炽热如焰的日光抛洒下来。然而在西边天尽处却有黑云鏖集,隐隐有豪雨之势。
澄心阁其名为阁,实则是个雅致凉亭,亭内仅有数席之围。此时阁内已有三人分踞东西两侧,中间一壶清茶、三只瓷碗。周边有数十名儒生站开数丈之远,恭敬地垂手而立,保持着缄默。整个寺院内一片寂静,惟闻禅林之间蝉鸣阵阵。
亭内并肩而坐的两人,年纪均在三十多岁。年长者面色素净、长髯飘逸,虽身着儒服,却有着道家的清雅风骨,整个人端跪席上,俨然仙山藏云,深敛若壑;而那年少者面如冠玉、双眸秋水,颀长的身躯极为洗练,望之如同一柄未曾出鞘,却已然是剑芒毕露的凌厉长剑。
而在他们对面的,是个四十多岁、脸膛微黑的中年男子,面相生得有些古怪,阔鼻厚唇,下巴却很平钝,是相书上说的那种「任情」之人,那种人往往都专注得可怕。他跪得一丝不苟,表情无喜无悲,像是一块横亘在二人面前的顽石,不动,亦不移。
「今日鹅湖之会,能与名满天下的陆氏兄弟坐而论道,实是朱熹的荣幸。」黑脸男子略欠了欠身子,双手微微按在两侧桌缘。
陆九龄、陆九渊见他先开了口,也一一回礼,年纪稍长的陆九龄躬身道:「岂敢,晦庵先生是我与舍弟的前辈,闽浙一代无不慕先生之风。我等今日能蒙不弃,效仿孔丘访李耳故事,亲聆教诲,可谓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