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淡淡道:「孔丘虽问礼于李耳,然周礼之兴,却在丘而不在耳。贤昆仲追蹑先迹,有此良志,可谓近道矣!」
他的话微绽锋芒,稍现即回。陆氏兄弟顿觉周身微颤,仿佛刚才被一股无形的làng涛拍入体内,心神俱是一震,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暗暗思忖,莫非这个朱熹真的如传言所说,已经养出了孟子所言的浩然之气吗?
倘若真是如此,这一次鹅湖论道怕是一场苦战。
但同时也说明,那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是真的……
陆九龄正欲开口应答,忽然听到寺外传来一阵长啸,一下子惊起了林中数十只飞鸟。旁观的儒生们面露惊慌,纷纷东张西望,很快一声大叫自远及近传来:「陆家与人论道,怎能不叫老夫来凑凑热闹!」
朱熹头也不回,略抬眼问道:「是梭山先生?」
陆家是学问世家,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号称三陆子之学,陆九韶长年在梭山讲学,是以朱熹有此一问。
陆九龄苦笑道:「家兄隐行持重,又怎会如此狂诞。这人是我族分家一位长辈,叫陆游,如今在夔州作通判。这位族叔学问不小,只是最喜欢凑热闹。不知他哪里听来的风声我们今日与朱兄论道,想来是过来搅局了。」
陆九渊霍然起身,大声道:「我去劝他回去,理学之事,岂容那老革置喙!」
陆九龄道:「你若劝得住,早便劝住了,且先坐下,免得让朱兄看了笑话。」兄命如父,陆九渊拂了拂袖子,只得悻悻坐下,却是剑眉紧蹙,显然气愤至极。
忽听见院墙外一阵喧哗,一人朝着澄心亭大步走来,左右三、四名沙弥阻拦不住,反被推了个东倒西歪,竟被他直直闯将进来。
这人看年纪有五、六十岁,宽肩粗腰,体格高大,行走间不见丝毫颓衰之气。他头顶发髻歪了一半,一头银白头发几乎是半披下来,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疯子,同院内髻稳襟正、冠平巾直的一gān儒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老人走到澄心亭前,稳稳站定,把亭内三人扫视了一圈,眼神锐利如刀,陆九渊虽然年少气盛,被他直视之下,也不免有畏缩之意。朱熹却面无表情,始终不曾朝这边望来。
老人穿的是一身官服,只是尘土满衫,处处俱有磨缺,想来是一路长途跋涉不曾换过。陆九龄拱手道:「叔叔,既然您从蜀中赶来,一路劳顿,何妨先请去禅房沐浴更衣,少事休憩,再来观论不迟。这一次论道,少则两日,多则十天,也不差这一时。」
老人根本不理睬他,自顾瞪着朱熹的后背看了一阵,然后伸出右手搭在他左肩,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就是朱熹?」
朱熹道:「正是。」
「好朱熹,吃我陆游一拳!」声音未落,拳锋已临。这一拳猝然发难,毫无征兆,眼见将轰到朱熹右肩,万无闪避之理。
这时,紫光乍现,包括陆家兄弟在内,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大变。
他们看到了生平未有的奇景。
一管笔。
一管紫金毛笔。
这紫金毛笔端方严谨,锐气深敛,通体都被一层微微的紫光笼罩。陆游的拳锋一碰到这枝笔,倏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爆鸣,紫光剧颤,那看似断石裂木的一拳居然被这薄薄的光芒弹开了。
陆游不怒反喜,他把拳势一收,哈哈大笑道:「果不其然,你这家伙居然自己炼出笔灵来了!那么再来试试老夫这一拳!」他话音刚落,右拳顿出。朱熹仍旧没有回头,那紫笔毫光微绽,比之刚才更盛,几乎把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在场之人,无不惊诧万分,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陆游这一拳挟风持雷,居然隐隐带有风波流动。朱熹的紫笔碰到这一拳,又是一阵剧颤,霎时间光芒四she。拳头砸到紫光之上,紫光微微往里凹了半分,便再不退让。一拳一笔胶着在了一起,两者接触之处劈啪作响。陆游赞道:「好一个浩然正气!」五指攥紧,手腕偏转,整个拳质与刚才的气势已大为不同。
寻常人来看,这一拳雄浑凌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qiáng悍武功招数。可在陆氏兄弟眼中,这一拳与刚才相比,少了几分武道的bào戾,却蕴藏着几丝熟悉的文质。
「《汉书》?」
陆九渊疑惑地喃喃道,陆九龄点点头道:「你也这么觉得?不知为何,我看到那一拳时,心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的居然是《汉书》,真是奇妙。」
陆九渊紧皱眉头道:「不错,拳法与文学,这两者明明风马牛不相及,可为何我看到叔叔的拳路,就如同在阅读《汉书》一般。好生难以索解……」他一向很厌恶这位族叔,总觉得他粗俗不堪,与读书士子不是一路人,可如今见到陆游的拳法,竟有了读览大家名篇的感觉,心中惊诧,如波涛翻卷。
陆九龄轻捋胡髯,猜测道:「《汉书》向来是以古朴刚健而著称,也许与叔叔这一拳的风格有所暗合吧……」
这边拳笔相持了数十息的功夫,拳头越压越深,紫笔微显出不支之象,眼看就要被戳破。朱熹露出惊讶之色,他缓缓转过头来,盯着陆游道:「你原来是……不,你不是……」
陆游笑道:「你若能胜得我,我便告诉你!」同时把拳头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
「好!」
朱熹双肩微震,两道jīng芒从眼中she出。他头顶的紫笔陡然涨大了数圈,登时把整个澄心阁笼罩在一个完美的紫光圆球之中。陆氏兄弟和陆游立刻觉得身体变得重逾千斤,沉重无比,浑身的骨骼都被压得咯咯作响,不由得双手撑在地上,动弹不得。qiáng大的压力之下,陆游的拳势也被迫减缓下来,他眉头一耸:「这笔是什么来头,竟有这等能耐!」
朱熹淡淡答道:「算不得什么能耐,无非是顺应天道,理气体用罢了。」
「理气体用?」
陆氏兄弟听了暗暗心惊。这理气论,本是朱熹一贯主张的,他认为天地之间,先有「理」,后有「气」,理是形而上者,是万物运转的规律;气是形而下者,是生成万物的质料。理依气而生万物,所以这天地之间,无非只有理、气二字。
这套理论陆氏兄弟早已熟知,他们请朱熹来鹅湖寺论道,也是想就这个学说进行辩驳。想不到,这个朱熹居然已经把「理气」发挥到了这种程度,早已脱离了学术的范畴。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体用啊!
陆游冷冷「哼」了一声:「什么理气体用,我看也不过是故弄玄虚。倒要看看我这拳头,是不是破得开!」他猛一提气,整条右臂肌肉紧绷,右拳居然硬生生扛住重重压力,朝着朱熹面门捣去。
朱熹不闪不避,站起身来沉声道:「天人感应,万物归道。在这枝笔的范围之内,我就是理,我就是气,我就是这天地之间的规矩!」说完这一句话,朱熹的身躯陡然变得高大起来。紫光圈内的压力立刻发生了逆转。猝不及防的陆游和陆氏兄弟身子俱都先是一沉,然后飘浮到了半空,好似地面对他们已无任何束缚。
陆游有些恼怒,他之前可从来没想到过朱熹的领域控制如此qiáng大。他闷哼一声,在半空转动腰身,双拳连连击出。朱熹不慌不张,一一闪避。只要在紫光的领域内,他就可以轻松改变规则,饶是陆游拳劲再qiáng,也难以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