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罗中夏抬起下巴,轻轻挤出一个字来,心情大好。他习惯处于劣势地位,现在终于获得心理上的主动权,就像一个拿了压岁钱的孩子一样不知道怎么挥霍才对。他身高不过一米七,面对一米八几的熔羽,必须趾高气扬才能保持视线对视。
看到罗中夏这副样子,熔羽的面部僵硬了一下,当即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罗中夏反倒慌了。如果熔羽说的是真的,自己就要被捉去韦庄,吉凶未卜。眼见熔羽即将走远,他舔了舔嘴唇,不得不嚷了一句:“喂……你,什么提议?”
他连喊了三声,熔羽才停下脚步,这次却没有回头。他已经快走出通道,半明半暗间只看得到一个修长的背影,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压力。
“你有兴趣听了?”语气冷淡,还有淡淡的嘲讽。
“好吧……”于是罗中夏刚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优势轰然崩塌。
熔羽抬腕看了下时间,开口说道:“开门见山吧。我可以冒抗命的风险,不捉你回去,继续助你去云门寺退笔。”
“直接说‘但是’吧。”罗中夏闷声哼哼。
“然而……”熔羽迟疑了一下,刻意换了一个词,“作为jiāo换,我也需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
“什么?”
“我要青莲遗笔。”熔羽一字一顿,目光陡然从一片淡漠凝聚成两束锐利的尖矛,那是一种下了极大决心后的坚定。罗中夏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发gān,“喂,你这不等于背叛韦家吗……”
“与你无关。”熔羽gān巴巴地回答,他的视线却向低矮的天花板偏移了数毫。
“可你已经有了沧làng笔。”
“那又如何。”
“不是说一位笔冢吏一世只能有一支笔吗?”
“你能双笔并存,我如何不能!”熔羽一下子突然激动起来,一拳砸在通道墙壁上,指关节通红,“青莲笔应该找到真正的归宿。”他几乎要咆哮出来,但在最后一刻总算克制住了自己,只有眼神直勾勾盯着罗中夏的胸膛,仿佛要把青莲笔从那里剜出来。
罗中夏朝后退了一步,连忙摆摆手:“好啦,好啦,随便你怎样,我没兴趣。我只要能退出笔来就好,到时候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过啊,我怎么保证退出笔来给你啊,那东西又不受束缚。”
熔羽道:“那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确保退笔时我在场就好。”
于是两个人伸出手去轻描淡写地碰了一下,又飞快地分开,像是怕被烫到。熔羽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白眉,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罗中夏从他背影的动作里分辨出,刚才这家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手,不由得“靠”了一声。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昨天的小雨把整个绍兴冲刷一新,空气中沁满雨后阳光的清新,是个适合旅游以及打架的好日子。一行五人在镇上匆匆吃了早饭,就出发了。
颜政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团体的气氛和昨天相比有些不一样,至于如何不同却说不出来。然然也觉察到了,她凑到两个人之间歪着头侧听了许久,缩回头对颜政道:“听不出来,我听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咬了一路的耳朵,熔羽就在一旁却未发一声阻止,这让他们两个疑窦满腹。
云门寺坐落于绍兴城南十六公里处秦望山麓的一个狭长山谷里,距离倒不很远,只是难找,没有专线旅游车。他们从绍兴汽车南站坐156路车一路到平江村,然后花二十块钱包了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一直开到了一个叫寺前村的小村落。村口立着一块huáng色广告牌,上面写着:“云门寺欢迎您。”还有一些老太太在旁边卖高香。
司机说车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路要自己走。于是他们五个人只好下车,进了寺前村。村子不大,很是清静,村民们大概对旅游者见怪不怪了,慢条斯理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只有几个小孩子攀在墙头好奇地盯着他们,尤其对熔羽的白眉很感兴趣,不时指指点点。熔羽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差点把其中一个小孩吓得从墙头摔下去。
穿过小村,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从村后潺潺流过,上面有一座简陋的石桥。在桥的旁边立有一块说明牌,上面说这条溪流名字叫做若耶溪。
熔羽把这三个字念给然然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当年大禹得天书、欧冶子铸剑、西施采莲、秦皇望海的典故,都是在这条溪边发生,历代诗人咏颂的名句也是车载斗量,尤其是以綦毋潜的《chūn泛若耶溪》为最著名,实在是条诗史中的名溪。罗中夏、颜政、二柱子三个人却一片茫然,他们三个少读书,不知“若耶溪”这三个字有多大分量。
不过这里只是这条名溪入秦望岭的支流,溪流真正的开阔处要到南稽山桥,在那里已经改名叫做平水江。但因为历代诗家都是前往云门寺拜访时路经此地,所以这一段支流自称若耶溪,倒也不能称妄。
过了石桥以后,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入秦望山的一个绿荫谷口,苍翠幽静。不知是宣传不到位还是jiāo通不方便,这附近游客颇少,除了偶尔几个背着竹篓的当地人,他们五个可算得上此时仅有的行人。
一进谷口,入眼皆绿,空气顿时清澄了不少,山中特有的凉馨让人心情为之一畅。然然十分高兴,拉着颜政不停让他讲周围的景象,她哥哥不爱说话,难得有人肯如此解说。二柱子久居北方,很少见到这许多绿色,也好奇地四处顾盼,只有熔羽和罗中夏各怀心事,都沉默不言,偶尔目光相触也飞快地挪开。
过了铁佛山亭、五云桥,云门寺的大门终于进入他们的眼帘。五个人不禁愕然,一时都站在原地说不出来话。
他们原本以为云门寺既然是千年古刹,即便香火不盛,也该有番煌煌大气或者厚重的历史感才对。可眼前的云门寺,却简陋至极,就像是什么人用乐高积木随便堆成的一样,其貌不扬。
一座三开间的清代山门横在最前,门楣上写着“云门古刹”,年代久远更兼失修,油漆剥落不堪,像是一头生了皮肤病的长颈鹿,木梁糟朽,山墙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办证”二字和一串手机号。整个云门寺方圆不到一里,甚至比不上一些中等村庄里的寺庙,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寺院的灰红色后墙。
五个人对视了一番,八只眼睛都透出失望之色,只有然然还拽着颜政连声问他到底云门寺是怎生模样,颜政沉吟一番,才回答说:“就像是一锅奶酪、huáng粑和502胶水熬成的粥。”
恰好这时一个中年僧人拿着扫帚走出山门,他一看有香客到来,像是见了什么稀有动物,连忙迎上来。走到跟前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扫帚,不好施礼,只得随手扔到地上,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是来进香的吗?”
颜政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这……是云门寺?”
“正是。小僧是寺里的负责人,法号空虚。”僧人没等他问,就主动作了自我介绍。颜政又看了一眼,低声嘟囔:“住这种地方,你的确是够空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