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羽一听,赶紧站到凳子上,把纸绳缠到了线轱辘上。
许忠德侧着耳朵听了听,说人已经到了,冯小羽问何以知道,许忠德说在响鞭pào哪,pào仗一炸就说明人已经到了。冯小羽说许忠德一定盼着快点儿见到魏金玉,许忠德说他不想见魏金玉,他想快点儿见到钟一山,他要证实“唐安寺”的事情,这是他上大学就做的一个梦,要不是回来陪魏富堂,他早把唐朝两个皇上跟这条道路弄清楚了,哪里轮得上姓钟的。冯小羽说,要是没有许忠德的提示,钟一山或许还钻在杨贵妃情结里出不来,唐安寺的发现许忠德功不可没。这一说,许忠德便有些得意,说要是真实不虚,他就在政协会上给政府提个建议,好好保护起来,至少那块碑得进博物馆,荒山野岭地扔着,对不住唐朝的皇帝。
冯小羽说,现在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许忠德说,你的问题太多。
冯小羽说,您说给魏富堂收尸的究竟是谁,公审大会的早晨,在风雨桥上等待魏富堂的是哪一个?
许忠德的脸色立刻变得灰暗,为掩饰不自在,转身拉开茯苓抽屉,信手在里头翻腾,腾起的白色粉末呛得他咳嗽。冯小羽说,您不说我也知道,桥上站着的,给魏富堂收尸的是一个人,是您心中的偶像谢静仪。我再问您,谢静仪后来究竟去了哪里?
许忠德说,你为什么非要找她?
冯小羽说,因为我看到过她被劫持到青木川的报道,我要给这个人画一个完整的句号。
许忠德说,没有谁劫持过谢校长,谢校长是自己来的。
冯小羽说,到现在您还替她瞒着。这个谢静仪,程立雪,她根本就没离开青木川,她被埋在了魏富堂旁边!
许忠德说,胡编啥子哟。
跟美籍华人一块儿回来的钟一山出了汽车一路小跑,进了许忠德的小药铺,拍着手里的电脑嚷着,都在里面!都在里面!
许忠德迎上去,让钟一山快打开机子,他要看资料。钟一山在药铺的柜台上打开了电脑,有几个从桥头看热闹回来的后生也进了药铺,要看博士的小电影。屏幕上出现了“唐安寺”遗址,一片苍茫浓郁的绿,几截横陈的石条,两棵疲惫的古柏,一个若隐若现的高台……有后生说,这样的地方山里到处都有,没甚新奇。紧接着,画面上出现了被绿苔覆盖的古碑,有人说这是“庵众”,他挖猪苓去过这儿,草丛里,破砖烂瓦有很多,yīn天下雨能听到鬼哭。立刻有人补充说那是大小赵在叫屈,十几口人就死在了庵众,庵众的yīn气太重,那些怨气至今化解不开。
屏幕翻过一页,碑面上“唐安寺”三个大字被清理出来,许忠德激动地用手摩挲着电脑屏幕说,只知道傥骆道上有“唐安寺”,却没想到是这里。“庵众”、“庵众”,分明是“安冢”,是唐安公主的坟墓,千余年硬是被叫转了音,我竟然没往这儿想!
有人说博士来青木川找的是杨贵妃,不是唐朝公主,这个唐安充其量只能算作杨贵妃的孙女,还不是杨贵妃的嫡亲。许忠德说叫“孙女”不妥,虽然杨贵妃和唐安两个女人只隔了四十年,还是差着肃宗、代宗、德宗几代人,杨贵妃应该是唐安的老老祖母了。后生们不服,说四十年至多是个祖母,那公主到山里来已经二十多岁,杨贵妃是她娘也不为过。许忠德说,历史就是历史,不能按着想象胡来,这个皇上哪怕只做了三天,他在中国历史的坐标上也是个点,跳是跳不过去的。
都知道老头子是学历史的,大伙便不再与他争论。
大家让许忠德说说长安的公主如何进入了深山老林,许忠德说是因了德宗的“建中之难”。唐建中四年,大臣朱泚造反,皇上的泾原军倒戈于京城,唐德宗仓皇出逃,带着皇太子,王、韦二妃,唐安公主百余人由长安西行入骆谷,进入傥骆道,向汉中方向奔逃。时值冬日,地冻天寒,滴水成冰,皇上带着他的嫔妃、皇子皇女,行走在老林里,前有险路,后有追兵,车用不上,轿无法抬,谁也代替不了谁,金枝玉叶们面临着空前绝后的生死考验。最先倒下的是德宗的大女儿唐安,唐安是元妃王氏所生,和皇太子是同胞兄妹,为德宗之最爱。公主23岁,已经出嫁,所以逃难的队伍中还有她的丈夫,驸马韦宥和怀抱中的小女儿。公主一家三口随着皇帝穿林海翻高山,被拖得气息奄奄,最终死在半道上。
钟一山将电脑点到一处让许忠德看,是一节唐代历史记录,记录说:
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庚寅,车驾中途,唐安公主毙。上爱女,悼惜之甚,欲为公主厚葬,臣姜公辅进谏,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会归上都,宜俭薄,以副军需之急。上怒,将公辅贬官,为公主修砖塔,造高冢,建寺庙,为唐安寺,冢称“安冢”。
钟一山和许忠德都为此而激动。钟一山说贞元十五年,唐德宗将死在傥骆道上的唐安追册为“韩国贞穆公主”,给公主赐谥号,唐安是第一人。
没找到杨玉环而找到了唐安,这于钟一山是个不小的收获,由唐安推及傥骆道,历史的古道便更加清晰。
风雨桥头,从汽车里走出了魏家大小姐魏金玉,时隔近60年,人们觉得眼前的妇人与头脑里的形象相差甚远。魏金玉满头浓发,波làng翻滚,银白如雪,没有一根杂色。茶色眼镜后面,当年秀美的眼睛不再清澈,不再灵动,多了些疲惫和沧桑。保养很好的面容尽管点着红唇,终也掩盖不住松弛的下巴和鬓间隐隐若现的老年斑。衣裳是松松垮垮的休闲装,脚上是旅游鞋,都是不被青木川人认可的世界顶级名牌。这身不显山不露水的装扮,让魏金玉在故乡的出现变得含蓄而低调。
随着魏金玉出现的是她的丈夫于四宝,当年的国民党小白脸变做了耄耋老人,头发秃顶,动作迟缓,风流不再。于四宝被一个中年人搀扶着,颤颤巍巍下了车,如果没有手里拐杖的支撑,大概随时都会倒下。中年人高个微胖,一身笔挺西装,面容严峻,人群中有人惊呼,魏富堂!
“魏富堂”朝人群挥挥手,人们鼓起掌来,小孩子们在王晓妮老师的指挥下用英文唱起了《青川之风》。孩子们唱得真挚而热烈,其中不乏赵大庆的孙子赵人民。赵人民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衬衫是英语比赛得的奖品。
熟悉的旋律让魏金玉激动,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眼睛,拉着王晓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王晓妮真像谢校长。李天河说了王晓妮的身份,魏金玉说当年的谢静仪就是教育志愿者的大先辈了。
魏金玉和于四宝在桥头,面对着青木川的青山绿水久久地站立。一切都是老样,一切又都很陌生,流溪竹林,白墙青瓦,高大的青木,带篷的廊桥,似乎都停滞在五十年前。红砖的小楼,蜿蜒的公路,汉子们动辄就掏出的闪亮手机,山高处的电视接收塔,又让他们惊异,让他们目不暇接。两人迈上风雨桥,青木川人闪出了一条路,虽然在礼仪上不失热情,可都感到了彼此之间难以跨越的距离。谁都知道,魏金玉是在她父亲生死攸关的时刻,离家出走,投入到情人怀抱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甭管这父亲是好人还是坏人,这让青木川的乡亲多少有些看法。青年们在私下思忖,魏金玉为了她身后这个伸展不开的糟老头子背离亲情,抛家舍业,几十年究竟是值还是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