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是接风的酒宴,水陆纷陈,珍馐备具。这回接待,饭桌上除了gān部和魏富堂尚存的部下外,还多了青女和冯小羽。
席间,魏金玉吃得很少,却不住地往丈夫碗里夹菜,腊肉、嫩笋、青川鱼,把于四宝的碗里堆得往外流。于四宝努力地吃着,喃喃地说几十年没尝到这个味儿了……大家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枪毙魏富堂的话题,所说多是青木川的山水风情。话题过于浮浅,不能深入,都觉得这顿接风酒喝得不够透亮。李天河请魏金玉饭后到老宅去看看,顺便讲了开发青木川旅游的计划。魏金玉说是要去看的,又问她当年住的屋还在不在。李天河问哪个屋,魏金玉说就是偏院墁着花砖地的三间屋。李天河没反应过来,张保国低声告诉他,就是刘小猪住的那三间。李天河对魏金玉说那房子正在腾,准备要大修,安置一些现代设施是必要的。
魏金玉说,房子也不必腾出,还是让人家住着好,房子跟人一样,老没人住就没了人气儿,没了人气儿很快就坏了。
李天河说,魏大姐将来还是要回来住的呀。
魏金玉说,我还会回来住吗?
张保国接上说,叶落归根,要回来的,一定要回来的。
魏金玉突然泪光闪烁说,叶落归根……我的根……让我自己给拔了。
李天河说,我们正在努力恢复,青木川永远是您的家,您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魏金玉对青女说,我离家,把我爹气坏了。
青女没抬眼皮,平淡地说,魏老爷病了一场,不吃药,不打针,只是骂人,从那以后人就蔫了,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
魏金玉说自己当年还是年轻,不懂事,父亲病的时候她就在青木川,很长一段时间她和于四宝跟着姜森在山里周旋。有几次,她晚上偷偷溜回家里,站在父亲的窗前,看着父亲的身影,泪流满面,默默地请求父亲的原谅。说到这里,魏金玉指了指许忠德说,这些许主任都是见过了的,他偷偷劝我回来,我怎么能够,四宝的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
许忠德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魏金玉所说与他无gān。
冯小羽想,这只老狐狸,真是隐瞒了太多的事情。
冯小羽问魏金玉是什么时候离开青木川的,魏金玉说是和胡宗南的骑二旅一块儿离开的,她和于四宝脱离了姜森的队伍,离开了大陆。四宝是个厚道的人,魏金玉看着正在认真消灭菜肴的丈夫说,当时我爹看不上他,是没看到这个人的内里。四宝,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
于四宝停止了咀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是在你们家厨房,看你们家的厨子老陈做叶儿耙耙的时候。
饭桌上,许忠德和老人们都注意到了于四宝端杯子时那高翘的兰花指,大家心里立刻涌起一股腻歪,几十年前的腻歪,对魏金玉紧接而来的有关她与于四宝的爱情阐释也听得大大打了折扣。而作为魏金玉,她知道,有关她与于四宝的jiāo代是必需要对乡亲们做出的,这个jiāo代是对青木川,也是对她的父亲的解释。她在有生之年还要回来,大半也是为了这个解释。
1949年11月,解放军攻克汉yīn、石泉,迅速渡过汉江,解放了西乡、洋县、城固。胡宗南在陕南设计的三条防线相继崩溃,胡部仓皇向四川撤退。那是一种兵败如山倒的逃亡,车马人流,混杂于途,通川山路,红尘滚滚,遮天蔽日。青木川东面的棋盘关,道路盘曲,山险路狭,一侧为峭壁,一侧为深渊,行进其间,让人望而生畏,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人进川,不走此路。胡宗南南撤,选择这条地僻人稀的险路,为的是逃避解放军的追击。
胡宗南的车队从汉中出发,一路颠簸摇晃,随着道路的蜿蜒甩来甩去。二师师部的王福开着卡车,紧紧地跟在师长的吉普后面,前面车腾起的灰尘一阵阵钻进驾驶室,把车里的人弄得灰头灰脸,土猴一般。驾驶室里还坐着他的助手胡汉江和师长的姨太太盛玉凤,盛玉凤怀里抱着包袱,脚底下蹬着木头箱子,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王福和胡汉江都知道,包袱和箱子里是姨太太不能丢弃的宝贝,是比他们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在开车中便多加了小心。卡车前面的吉普车里坐着师长和大太太,车上暖壶里有热茶供应,自在舒适,这让盛玉凤心里不能平衡,不平衡的表现是开始挑卡车司机的不是,说王福不好好开车,专往坑里开,说王福的方向抡得太猛,诚心甩她,说胡汉江挤了她,一身的汗味儿熏得她闭住气不能呼吸……
中午,在宁羌城外的一个小庙里打尖休息,盛玉凤寻到师长丈夫诉苦,说司机助手胡汉江在行路中对她多有非礼,借车辆颠簸转弯之际多次摸她的胳膊大腿。以盛玉凤的目的是希望师长怜香惜玉,将她安置在前面小车上,却不料师长让盛玉凤下午继续乘坐卡车,并不通融。盛玉凤使出了撒娇哭闹的本事,将胡汉江“吃软豆腐”的细节诉说得更加绘声绘色,师长仍是不肯答应让她换车。打发走盛玉凤,师长悄悄jiāo代手下亲信,到了青木川,立即将胡汉江秘密处决,一个普通士兵敢偷偷占师长的便宜,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后面的行程山大沟深,道路奇险,作为师长,稳定住军心是非常必要的。
蒙在鼓里的胡汉江,还在擦车,给汽车添水,忙得不亦乐乎。王福匆匆走过来,将胡汉江拉在一边,让他赶紧离开车队,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胡汉江莫名其妙,不想离开,一个劲儿问师傅为什么,王福说,让你走你就走,甭再多问!
胡汉江说他跟着师傅学手艺,要是哪点儿没做好,师傅打也成,骂也成,就是别赶他走。王福低声说,逃命要紧,快走吧,别让人再看见你!往后,你能记着师傅就成,师傅家在河南南阳王家坨,家里一个老婆,一个儿。儿六岁,大名王有田,小名臭蛋……
胡汉江只是看着师傅发愣。
集合出发的号子响了,各车辆纷纷发动,盛玉凤挎着包袱,满脸沮丧地向车子走来。王福急得汗也下来了,催着胡汉江说,快走啊,你!
胡汉江说,师傅您不走吗?
王福朝胡汉江猛踹一脚,大喝道,你个guī孙,滚!再不要回来!
胡汉江没提防师傅这一脚,一下没站稳,顺着山坡溜下去了。
汽车队出发了,胡汉江吃力地往上爬,嘶声喊着师傅,可是师傅的车随着大队摇摇晃晃地远去了。胡汉江站在沟底,看着渐渐消逝的烟尘,哇哇大哭,他到底也不明白,一顿饭的工夫,师傅为什么对他变得这么绝情。
胡汉江还没有走出山沟,就得到了棋盘关车毁人亡的消息,掉下山涧的正是他的师傅王福驾驶的那辆卡车。胡汉江知道,凭师傅的本事,绝不至于把车开到山崖下头去,师傅拼死地赶他走,是给了他一条生路,看来师傅王福心里是有想法的。胡汉江朝着棋盘关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含着眼泪朝山下走去。
全国解放,河南王家坨的乡亲们知道了,臭蛋的爹死在了外面,从陕西过来个姓胡小伙,自愿入赘王家,不计较臭蛋家穷,不计较臭蛋娘大他七岁,胡姓小伙将臭蛋当做了亲生,安安心心跟王家娘俩过了一辈子,直到2001年去世。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