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巴英雄记_马伯庸【1+2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赛戈莱纳思忖再三,决意经拉古萨港走水路。在绝谷之时,卡瓦纳修士曾教他熟读《奥德赛》、《阿尔戈号与伊阿宋》等史诗名作,他对扬帆大海早怀向往之心,如此机会岂能错过。

  于是他们主仆二人日出则行,月升则歇,一路风尘仆仆望贝尔格莱德而去。临行之前,约瑟夫大主教给他们备下了颇多盘缠,这一路上衣食无忧,无需风餐露宿,没吃甚么苦头,走的颇为胜意。偶尔半路碰到些山贼路匪,无须赛戈莱纳出手,奥古斯丁便将他们轻轻打发了。

  多瑙河一线是欧罗巴商路的枢纽要衢,东连奥斯曼土耳其及中亚诸国,西接汉萨同盟、北有中欧各公国,南至意大利,沿岸往来客商极多,络绎不绝。赛戈莱纳且走且向他们探听,方知西欧局势已于七年之前大不相同。

  六年之前,伊莎贝拉王后与英格兰一代雄主亨利五世签下特鲁瓦之盟,英格兰尽有诺曼底、布列塔尼亚等法兰西北部诸州郡,与瓦卢瓦皇室划卢瓦尔江而治。不料两年之后亨利五世和查理六世皆离奇bào毙。英王继任者亨利六世本是查理六世外孙,遂依盟约所订加冕法国国王。亨利六世年幼,这数年以来,摄政王贝德福公爵苦心经营法北领地,内攘民变,外bī法军,巴黎、奥尔良等重镇已经是风雨飘摇;勃艮第公爵亦在东南作祟,据有法兰西王室历代登基之地兰斯,自成一方势力。而面对如此情势,法兰西王太子道菲与阿马尼亚克公爵等只能guī缩在布尔日动弹不得,至今未行授冕之礼。

  那些客商俱都感慨,说这么下去只怕最多三年,法兰西便会有倾覆之危。赛戈莱纳听了这些消息,更为忧虑,心知只有拿出圣路易王冠,瓦卢瓦皇室尚才能有一线生机,脚下走的更快。他其实于法国皇室并无半点感情,只是倘若法兰西灭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谈不上给义父恢复骑士名誉了。

  这一日他们二人已到了塞尔维亚境内,行至一处叫普拉霍沃的小城。此城位于多瑙河南岸,有一处河港,距贝尔格莱德只有七十多法里。河道平阔水深,客货商船来往频繁,只消在这里登船溯流而上,两日便可抵达贝尔格莱德。

  赛戈莱纳在河港打听了一圈,得知明天一早方才有客船,只得暂且在此停留一夜。好在河港附近商栈甚多,饭庄、理发店、药房、商铺、作坊一应俱全,反比普拉霍沃城内更加繁华。当夜他们便寻了一处名唤“彼德”的商栈住下。

  这彼德商栈乃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所设,是多瑙河上的一站,专为家族商人落脚存货而设。这种大商栈内前有客房,后有仓库与畜栏,外面筑着高墙深垒,有几十名护院来往巡逻,俨然一个坞堡。是以除去自家商人,过路的贵族骑士乃至有钱的朝圣者情愿多付行脚,也要于此打尖住店,图个安全。

  赛戈莱纳于金钱并无认识,一进门便赏了带路的仆役两枚铜板。商栈老板见赛戈莱纳出手阔绰,又随身带着个黑人奴仆,以为是甚么富家子弟出来顽耍游历,不敢怠慢,赶紧扫出一间敞净上房。那些仆役见这位公子是个有钱的主儿,也忙不迭地溜须拍马,毛巾、热水、糕饼、熏香流水价地往房间里送。

  赛戈莱纳在房间躺了一回,无甚睡意,便爬起来坐在chuáng榻上,让内气行遍十二宫转了数圈,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他年少好动,当下气也不练了,推窗去看。原来商栈院里来了一群流làng艺人,他们住不起房间,就在畜栏旁边点起一堆篝火,敲起铃鼓,脚踏提琴,唱的无非是意大利牧歌,巴伐利亚小调甚么的,赛戈莱纳大喜,他可不曾见过这等有趣的节目,连忙离了房间下楼去看,奥古斯丁在后面紧紧跟着。

  商栈里住的其他客人听到热闹,也纷纷去院内围观,不一时便聚了百余名观众。那班艺人见有了看客,奏的更加起劲,那歌手手舞足蹈,歌喉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滑稽,惹得人群阵阵叫好,就连护院的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这时忽然有数名锦衣大汉从人群里冲出来,对着那班乐师挥鞭就打。乐师们猝不及防,被打的东奔西跑,哭爹喊娘。观众初时还以为是即兴节目,俱都哈哈大笑,待得皮鞭抽出血时,他们才知道并非演习,整个商栈后院霎时静了下来。歌手见同伴被打,尖声喊道:“你们……你们为何打人!?”

  锦衣大汉喝道:“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怎敢在这里聒噪!”观众里有不平的喊道:“人家自唱自跳,gān卿甚事?”大汉豹眼一瞪,握着皮鞭去找那发话之人,见没人敢应声,回手又是“啪”地一鞭抽到歌手脚面,迫他哎呀一声往后跳了跳,面色煞白。大汉见声势已被压服,便催促旁人道:“都回去,都回去,散了散了!”又对歌手道:“你们马上给我压灭篝火,滚出商栈去,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

  歌手兀自qiáng道:“你们也不过是在此住店的客人而已,怎能如此霸道?”锦服大汉一拉前襟,露出内衬纹着滚金十字架的纹饰,冷笑道:“我们乃是为教皇大人押解圣帑金的,如今圣帑货赀就存在货栈。你们人多手杂,又胡乱生火,万一出了甚么乱子,谁担当的起?”众人听了,个个面露惊异,纷纷转身散去。

  原来教皇是欧罗巴教会之共主,各地进贡纳税源源不断,种种名色物类极其繁复。于是教廷便委托各地有名的大银行就地折成金银,再把金银解来罗马圣库。这一种圣帑运队以上帝之名在欧罗巴各国行走,押解的俱是教廷与银行延请的高手,极为跋扈,沿途路税全免不说,官员贵族还得好生接待。少有人惹得起,唯恐开罪天主。

  塞尔维亚虽已沦为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苏丹倒也不曾qiáng迫改宗,于是塞尔维亚便成了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之间的一块小小共存之地,境内伊斯兰教、希腊正教、罗马公教各行其是,相安无事。这一队圣帑运队,想来是从东南米朱尔山的基督教区出发的。

  大汉见歌手还不服气,咧嘴道:“你既然喜欢跳舞,便来跳罢!”手里一抖,一条皮鞭如蛇似电,抽得歌手脚面地上尘土扬起,歌手双脚来回闪避,láng狈状惹得大汉与同伴哈哈大笑。赛戈莱纳见流làng艺人被欺,心中恚怒。他在绝谷时,修士只教过锄qiáng扶弱的圣训,不曾教过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他也不知这圣帑运队到底是甚么来头,袍角一拂,已经迈出人群,挡在歌手面前。

  那皮鞭来势凶猛,眼看要抽到赛戈莱纳面门,他伸手凝神一抓,轻轻握住鞭梢,内功少运,竟把那生牛皮淬成的鞭子震成了三截。锦袍大汉看到一个金发小子抢到自己跟前,也不知施了甚么妖法,竟把皮鞭弄断了,不禁愕然。赛戈莱纳扶起歌手,看他衣服绽裂,脸上还有条条红痕,一时戾气横生。

  锦袍大汉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还道是个不知死的楞青头,大喝道:“谁人敢来阻挡咱们圣帑护卫的营生?不怕教廷怪罪么?”赛戈莱纳双掌一拍,怒道:“圣训有言,世人当以谦折为美,不可恃力qiángbào,你们怎还有脸面提天主之名!”他话未说完,右手奥卡姆真理拳咚地轰出,拳势极直极坚,毫不滞涩,大汉闷哼一声,竟被打出数十步之外,重重跌在地上。倘若约瑟夫大主教在侧,定会称赞这一拳能得七、八成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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