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戈莱纳进了教堂之时,里面寂静无声,唯有大主教正双手拄额,潜心祷告,不觉有些同情。他满腔热情为国为民,却被挚友所骗、被大公所疑、被隐者所欺,其愤懑伤心之情,可想而知。赛戈莱纳缓步过去,坐到他后面一排椅子上,轻声道:“主教大人,是我。”
约瑟夫大主教依旧保持着祷告姿势,头也不回,微微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赛戈莱纳问道:“尤利妮娅伤势如何?”大主教道:“已请了城里的医师诊治,如今已没了大碍,只消修养数月光景便好了。”赛戈莱纳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她可不要出甚么事情。”约瑟夫大主教道:“你的事情都办妥了?”赛戈莱纳道:“不错,我父亲的使命,今日总算是完成了一半。”约瑟夫大主教“哦”了一声,奇道:“一半?”赛戈莱纳道:“按照誓言,我父亲本该是送来《箴言》,带走圣路易王冠回法国的。如今《箴言》送到,王冠却还没拿到手。”
约瑟夫大主教道:“那王冠如今已经被诺瓦斯送去罗马教廷了,你如何拿回来?”赛戈莱纳神色自若道:“我在摩尔多瓦已没事,今日就启程去罗马,一则完成我老师的嘱托还愿,二则设法要回王冠,送jiāo法兰西人。现在世人皆以为我父亲是见利忘义之徒,我要亲手把王冠送还法国皇室,要他们恢复我父亲名誉。”约瑟夫大主教倒吸一口冷气:“你说的轻巧,罗马教廷是千年名门大派,高手众多,你想从那里取出王冠,岂非是痴人说梦?何况你本身是护廷十二使徒之一,怎能反与教廷为敌了?”
赛戈莱纳苦笑道:“我还未想好,但总是要去作的,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罢。”他目光转而凌厉,又道:“我这一路,还要查访那塔罗血盟,我的一个仇人接替了凯瑟琳的月亮之位,须把她找出来血债血偿。”约瑟夫大主教拍拍膝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道:“你小小年纪,身上背负的包袱着实不轻,真是苦了你了。”赛戈莱纳道:“大主教你亦是不容易,那些事情不能公开的吧?”
约瑟夫大主教叹道:“盆地之事,自然不能张扬,那些丑事若让民众知悉,摩尔多瓦势必大乱,给了土耳其人可乘之机。哎,执事以往的一些做法,本座一直看不惯,如今设身处地,方体察到他的苦衷。”
两人四目相接,皆知对方意思。约瑟夫大主教道:“倘若你在罗马见了诺瓦斯,记得给我捎上一句话,就说本座待斯文托维特派门徒依然如旧,只是从此以后他西我东,情谊弃绝,他若上了天国,我宁愿去下地狱。”赛戈莱纳纵然满腹心事,听了也不觉莞尔道:“一个大主教要下地狱,这成甚么话!”约瑟夫耸耸肩:“这年月,要下地狱的主教只怕是比仓鼠还多哩。”说完哈哈大笑,复大声道:“本座但求自己问心无愧,旁人如何待我,便随他们去罢!”其坦dàng豁达,令人心折。
赛戈莱纳道:“奥古斯丁在何处?我今日便打算出发了。”约瑟夫大主教道:“他还在看护尤利妮娅,你走之前是否要去见见她?”赛戈莱纳摇摇头:“见了亦不知要说些甚么,还是不见为益。”约瑟夫大主教揶揄道:“哎,可惜可惜,本座原还打算给你们做媒,亲为主持哩。那丫头在昏迷中,无一时不是叫着你的名字。”赛戈莱纳有些发窘,约瑟夫大主教捏住他肩膀,笑道:“我便知道这小小的摩尔多瓦,根本约束不住你。本座总有直觉,你小子早晚要有一番惊动欧罗巴全境的作为。天主在你身上究竟有何意旨,着实令人玩味。如今你且来看!”
言罢约瑟夫大主教走到堂前基督十字架下,分开袍袖,竟打起奥卡姆真理拳来。这套拳被他一招一式慢慢打来,有板有眼,每一拳均是气完神足,虎虎生风。赛戈莱纳初时不解,旋即省悟大主教欲为自己传授拳法,又不愿有师徒名分,是以用这种隐晦的方式。隐者曾说赛戈莱纳空具内力,却不懂如何施用,大主教用这套拳法,正是想以实证教他体用之妙。
赛戈莱纳念及于此,心中大为感激。他与对敌时曾用过奥卡姆真理拳,但那时只不过模仿皮毛,徒具其形,如今细心揣摩大主教运拳发劲的细微处,当真获益匪浅。
行拳既毕,约瑟夫大主教满面红光,额头一层淡淡的汗水,显然是动用了真气。他看了眼赛戈莱纳,并不问他所得几何,略擦了擦汗,便吩咐侍从去唤奥古斯丁过来。过不多时,奥古斯丁来到教堂,身后还跟着一个匆匆赶来的齐奥。齐奥一见赛戈莱纳,立刻说道:“我师妹一直在榻上念叨你的名字,你真的不去见见她么?”赛戈莱纳平淡道:“见之又有何用,你只消把我的身份说与她知,也便足够了。”齐奥还欲说些甚么,却被约瑟夫大主教拦道:“齐奥你gān嘛一心为他人作嫁衣,自己却隐忍不发?”
齐奥面色涨红,垂头道:“只要她能开心,我是不妨事的。”他复抬头道:“少侠你此去罗马,若见了我老师,请他务必回来,如今大师兄、二师兄俱都身亡,斯文托维特派上下都等他来主持大局……呃,老师亦要给主教爷爷一个jiāo代才是。”
赛戈莱纳笑着拍拍他肩膀,道:“苏恰瓦城与尤利妮娅,便jiāo托给你了。”这是他们去奥斯曼土耳其军营之前,齐奥叮嘱约瑟夫主教的原话,如今反用回来,齐奥尴尬一笑,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了,只得用力拥抱了一下赛戈莱纳,又是感激,又是歉疚。
教堂之外已经有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牵来两匹罗斯骏马,马背上行囊饮食一应俱全,还挂着一片滚边的毛毡,颇为周全。赛戈莱纳跨上马背,把栗木杖背在背上,冲约瑟夫大主教与齐奥略一抱拳,朗声道:“承蒙多日照顾,咱们后会有期。”
约瑟夫大主教划出一个十字,齐奥与斯文托维特弟子用右拳压在自己左肩,同时诵了一声“哈里路亚”。马蹄声渐渐远去,待得几不可闻时,突地一阵清越高亢的优美哨音响彻半空,如雏鹰展翅,翱翔九天,众人心中俱是一震。
※※※
『注一:圣路易王冠确有其物,为路易九世所戴。后来路易九世被教廷封圣,遂在耶历一千二百六十七年将王冠献于列日圣多明我会,保存至今。
注二:克劳丢斯·盖伦系耶历二世纪罗马一代名医,jīng于解剖、病理与药理三科,于四液学说之外又独创三灵理论,概言人体生理,皆由动物灵气、自然灵气、生命灵气而生。“盖伦三灵丹”即典出于此。
注三:本章回目出自《庄子·人世间》,原句为:“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第二部
第九章 无价宝换有值财
却说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离了摩尔多瓦,主仆二人一路奔着西方而去。他七年之前随杜兰德子爵来时,是沿喀尔巴阡山脉而行,这一次却是从多瑙河折返,景致颇为不同。
从摩尔多瓦至罗马有水旱两路。旱路先循多瑙河到贝尔格莱德,而后缘萨瓦河折去卢布尔雅那、威尼斯,沿半岛商路南下直去罗马;除此以外,尚有一条水路,自贝尔格莱德转向西南方向的拉古萨港,乘船经亚德里亚海绕到意大利半岛西侧,登陆奇维塔韦基亚港,便离罗马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