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步凡急忙止住说:“别叫,别叫,让向主任休息一会儿,他这几天为大会的事儿太累了,我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向他汇报汇报工作,就等他起chuáng后再说吧。”
向天吟的老婆属于地道的农村妇女,没有什么见识,是后来才从农村搬进城市居住的,她很热情,小声问王步凡抽烟不抽,王步凡说自己有。
向夫人又问:“跟你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记不起来了。对,咱们是不是住在一个大院里?”
王步凡笑着点点头。
向夫人又说:“对了,老向爱看新闻,我觉得你和新闻上一个人长得很像,但不知那个人叫啥,好像还是个当官的。”
王步凡仍笑笑没有说话。
向夫人又说:“你猜猜我怎么能让你进来?因为你没带东西。老向jiāo代过我,凡是拿东西的都是坏人,不拿东西的都是好人,因此我才让你进来。前几天还闹了笑话,老向的侄子来找他。多年不见了,我也没认出来,他侄子背了半袋子小米,我硬是没让进门。你说这孩子也老实,他也没有先叫婶婶,也没有说他是谁,就坐在我家门前哭,哭我也不让他进,还是老向回来了问清楚了情况,还把我训了一顿,说我死办(搬)架(教)条。”说到这里向夫人自己大笑起来,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捂住了嘴,就这还是把向天吟给惊醒了。他在里边吼道:“老太婆,你还叫人休息不叫了,跟谁在说话那么开心?啊?”
“是咱住一个院的。”
王步凡急忙说:“向主任,是我,王步凡。”
向天吟穿着睡衣从卧室里急忙出来,先与王步凡握了手,又训起老婆来:“我说你这个木头脑袋啥时候能变得聪明起来,这是市委的王书记,你怎么不叫我呢?真是个糊涂蛋。”
“这不怪嫂子,是我不让叫。”
向夫人憨厚地笑着说:“他不说我哪知道他是王书记?对了,你就是电视上经常讲话的那个人,现在我认出来了。”
向天吟虎着脸说:“去吧,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那我出去找人打麻将了。”向夫人说罢,又转回身说,“老向,我口袋里只剩下两块钱了,你口袋里有钱再给我掏十元。”
向天吟不耐烦地去口袋里掏钱,掏来后尽是五十和一百的钞票。王步凡赶紧从自己口袋掏出十块钱说:“我这里有十块。”
向夫人接住钱说:“你们家住哪里,改天我还给你。”
向天吟摆摆手说:“你快走吧,还给我就行了。”等向夫人一出门,向天吟自己先笑了,“步凡,你嫂子挺有意思吧?说她傻吧她也不傻,可她就是憨厚得让你想骂,让你想笑,有时还让你觉得她挺可爱。”
王步凡知道向天吟是在自嘲,就赶紧说:“嫂子绝对是个贤妻良母。”
“这你算真说对了,我当年也曾想过不要她,可就是念在她对我父母特别好,天歌比我整整小二十岁,我母亲二十二岁生我,四十二岁生天歌,生下来后我母亲没有奶水,正好我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天歌是吃他嫂子的奶水长大的,就凭这个我没有和她离婚。”
“咱们市里要是评好乡嫂,嫂子的得票率肯定很高。”
“唉,不说这些了。”
“哪里,哪里,说句实在话,你向主任的官品和人品可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
“败阵之将岂敢言勇,一个汽车厂使我葬送了一世英名啊。”
“这话不对,汽车厂是在经济转轨变型的大气候中造成的,不全是你向主任的错啊,全国此类事甚多,谁能说当年的辉煌不是辉煌,只有今天的辉煌才是辉煌呢?改革开放固然成绩显著,那也是站在巨人肩上创造的奇迹,谁敢说中国今天的一切没有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第一代革命家的功劳?不能这样说吧。”
向天吟觉得王步凡这一番话特别入耳,就点了点头。
王步凡又说:“我对向主任最敬佩的有三件事,第一件事,天野汽车厂倒闭了,可是没有一个工人骂你,这说明你确实是个好人,好官。第二件事,天野发生大爆炸那天晚上,你作为人大常委会主任不到现场也没有人跟你攀比,你去了,并且以身作则,处变不惊地妥善安置死者。第三件事,你从来没有为任何人说过情,就连自己的亲弟弟由副局长升为局长这件事情,你也从来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向主任,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共产党人的高尚情操。”
向天吟长长地叹了一声,那一声叹得有些苍凉,有些让人心酸。然而就王步凡总结他的三件事,他没有表态。
直到这时王步凡才觉得用城府太深去形容向天吟是不妥的,应该用情操高尚来形容也许会更妥当些,他是一个很成熟的政治家,但不是一个称职的企业家。
向天吟这时开腔了:“王书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今天来也是为选举的事。”
王步凡点了点头。
“我准备和你一起去见马疾风书记。文史远确实不配当市长,林涛繁同志我看可以,咱们就再为民主进程贡献点儿力量吧,天野人民被贪官庸官坑害得不轻了,是应该选出一位能为人民群众办事的好市长啊!”
王步凡这时不自觉地与向天吟握住了手,然后很激动地说:“代表们准备联名推举林涛繁为市长候选人与文史远竞争,我想我们应该到省委去一趟,争取主动,不能被动。”
向天吟笑着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咱们今天下午就去,讨论会不参加了,让代表们继续讨论吧。”
下午,王步凡是坐了向天吟的车去省城的。路上向天吟打马疾风秘书小李的手机,小李说马书记正在开民主生活会,要见面只能在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到马书记家里见,晚上八点看样子还要继续开会。小李知道向天吟与马疾风是同学,因此才这样跟他说。
向天吟合了手机,往靠背上一靠,对身边坐着的王步凡说:“六点半到他家里去。”然后又对司机说:“放段音乐轻松一下。”
音箱里很快传出歌声: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向天吟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他是唱着革命歌曲去割草放牛,又是唱着革命歌曲去上学和参加工作的,因此有很qiáng的革命歌曲情结,这些歌曲能勾起他许多的回忆,有三年自然灾害彻骨痛心的饥饿,有扛着红旗到北京去被毛主席接见的狂热,有被打成走资派下乡劳动的辛酸……这些回忆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像雨像雾又像风,像发生在前天和昨天,又像发生在很遥远的古代,记忆却总是那么深刻,一情一景又是那么清晰。正因为他的阅历很复杂,因此他才深沉,正因为他经历的磨难多,他才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在天野官场人们才说他城府深不可测,正因为他是共和国历次狂热和挫折的见证人,因此他才轻易不狂热,又轻易不再受挫折。他知道因为狂热和挫折才给人们带来了灾难和困惑,可是面对新形势下的腐败问题他又措手不及了。在天野市,雷佑胤的贪污数目令他震惊,侯寿山的假公济私和造成二百九十八人丧命让他垂泪,文史远的作风yín乱使他愤怒……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他又是个轻易不“惹祸”的人,他只有静观其变。现在他认为是应该出击的时候了,他才主动拉上王步凡去见马疾风,如果不是有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责任心,有一个老gān部的使命感,他是不会这么做的。不管谁当市委书记或市长,都不敢对他不恭,但是他容不得这些人对人民不恭,除非他没有力量,只要他的力量所及,他就不会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