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世上还有亲人,心里就觉得安宁。
他不知道怎样安慰程浩,嘴上干巴巴地说:“还是去看看。”心里也知道这话说得苍白又无力,不由得懊恼起来。
程浩为这事一整天都很烦。
他爸是退伍军人,从小对他就很严厉,一不听话就按住扁一顿再说。而程浩恨透了父亲的这种强权教育,从懂事起就特叛逆。上高中的时候他认识了几个小混混。本来他的成绩不错,考个三流大学一点没问题。就是为了和老爸对着干,他不上学跑去混社团。把他爸气得差点吐血,他还挺得意。被赶出家门的时候,他走得那叫一个潇洒,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后来年纪渐渐大了,经历了一些事,对家人开始有一份牵挂和内疚。他回过几次家,每次都被老爸扫地出门,他再不去触这个霉头,只时不时偷偷去看看老妈。老妈常常说,你爸是气你不听劝,要去做那些没正经又危险的事。他当时正意气风发,哪里会听得进去。
再后来,进了监狱。当时万念俱灰,想起老妈的话,后悔得不行。也算明白一些老爸的心情。家里人来看他,反倒是他躲着不肯见,怕让爸妈伤心。
出狱后,他一心想远离过去,连带也抛弃了家人。
今天蛇头告诉他爸的事,他知道这是他们要他回帮里的一种手段,可是他还是被担忧和内疚淹没了。
他不是不想回家。他是不敢回去。他的自尊骄傲已经被摧毁得所剩无几。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勇气去承受父亲的责备。
程浩又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干脆爬起来抽烟。
阿敏小声地说:“浩哥,睡不着吗?”
“嗯,吵到你了?我抽会儿烟。你先睡吧。”
“我也睡不着。”
阿敏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跑到程浩床边,挨着他坐下。
“你有多久没回家了?”阿敏轻声问。
“从我进社团就没回去过,总有八、九年了。”
“那么久啊,你不会想他们吗?”
“我也不知道。”
“我爸进监狱那会儿,我虽然恨他不争气,但也会想他。现在时不时还是会想。”
“我们家的人都很严肃,除非惹急了,心里有什么感觉从不会说出来。”
淡蓝的烟雾从指尖冉冉升起,在黑暗中盘旋,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程浩心里蔓延。心轻飘飘的,随着烟雾飘来荡去。
他想起在监狱的时候,家里人见不到他,就捎东西写信。老爸的信一如他的为人一般死板严肃,总是要教育他一番,末尾才会说注意身体,好好改造。每次看到这几句话,程浩都会没来由地难过。
现在他明白了,这就是他爸关心人的方式。不是不在乎,只是不会表达而已。
感情的闸门一开,便再也关不住。那些往事,一点一滴,扑面而来。在程浩絮絮叨叨地陈述中,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阿敏安静而专注地听着。
“浩哥,回去看看吧。总是自己的亲爸。”等程浩说完以后,他轻声说。
程浩苦笑着说:“我怕他不会原谅我。”
“不原谅又怎么样呢?毕竟他还活着,你还有求他原谅的机会。人死了才是最可怕的。”阿敏忧伤地说:“我四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再也见不到她的感觉,真的很难受。那时候我特别怕变成孤儿。现在我爸也死了。我终于成孤儿了。”
阿敏忧伤地笑着。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绚丽夜色。国色天香的霓虹照亮天空的一角,好像给幸福街戴上了光做的珠串,汽车一辆辆在夜色中飞驰而过,不时有灯光在窗前掠过。
他的笑容在反射着彩光的夜色中,凄凉又明亮。
“你不知道有家人是多幸运。”阿敏握住程浩的手,轻柔的语气中竟带上了一点期盼。
一股莫名的哀戚与甜蜜同时在程浩心头升起。
他突然说:“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阿敏一时没反映过来,圆睁着双眼看着他。
这句话一出口,程浩似乎找到了方向,不再忐忑犹疑。
他带着如释重负地表情说:“我爸可凶了,到时候你帮我劝着点儿。”
阿敏缓过神来,笑容闪着熠熠的光辉,“我还以为你什么人都不怕呢?”
“我就怕我爸。从小就怕。越怕越和他对着干,嘴上硬气,其实怕得腿肚子都转筋了。”
阿敏咯咯地笑,小脸都笑红了。
程浩又开始讲以前的事。这一次却是带着轻松愉快心情。
他知道,是那些晶莹剔透的快乐时光的结晶,突然从记忆深处的沉睡中觉醒,如同一阵清新的风拂面而过,吹动心底深处芳香馥郁的空气,使它复苏,焕发生气。
28、回家
阿敏从小到大没坐过火车,一路坐着,不但不觉得累,还特别兴奋。一整天趴在车窗前看风景,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指着给程浩看,问东问西,不知疲倦似的。
程浩架不住这个好奇宝宝,忍不住说了一句:“看你兴奋成这样,没有坐过火车啊?”
阿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只坐过长途汽车。”
程浩愣了一下,想起他是个苦孩子,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安慰着说:“以后有机会我们坐飞机。”
阿敏回过头对他温柔地微笑说:“等我多攒点钱,我们去远点的地方。”
到了C城,两人直奔程浩家去。快到家的时候,程浩脚步不由得慢下来,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疑。所谓近乡情怯就是这种感觉。
阿敏歪着头看他,悄悄问:“你害怕了?”
程浩深吸口气说:“这么多年没回来,都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还真有点儿怕。”
“大不了一开门你就跪下,保管他们想发火也发不出来。”
“亏你想得出来。”
“真的,你就说几句好话,扛着被他们打两下,一定不会有事。”阿敏认真地说着,拉住程的手。
程浩用力握握那比他小的手,自己鼓劲说:“好,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反正就那么一下,我上!”
阿敏咯咯地笑,说:“你这是什么比喻。”
“这回家就跟砍我脖子似的。”
说着已经到了程浩家门口。程浩抬头看看天,做了个深呼吸,才抬手按门铃。
程浩感觉等了一个世纪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和程浩六、七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