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珠廉秀是个很难形容的人。
他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发起飚来可以一手拆下门板的蛮力,也不在于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泼皮打架功夫,而在于他祭起蛮力用泼皮打架功夫暴捶你之前,脸上总是保持着最温柔无害的笑意。
换言之,他虽然起了害人之心,但你却根本无法察觉。
要说他心思叵测、城府深沉吧,偏偏这人大部分时间行为脱线,脑子里搭错筋。所以头几天,碧城不了解他的行为方式,吃够了苦头。不过现在……
“碧、城、哥、哥、”珠廉秀轻靠在他的肩头,吐气如兰:“不要晾衣服了,我好寂寞,陪~我~玩~吧~”
碧城怔了怔,把手中湿衣晾上,然后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把珠廉秀放倒。趁着他躺在地上七荤八素,碧城在他怀中摸了摸,掏出把匕首。
“这个,没收。”碧城晃晃那凶器:“今天的第二把,昨天也是两把;前天好点,只有一把,还有大前天、大大前天。珠廉秀,你随身到底带了多少把刀?”
珠廉秀爬起来,漂亮的脸上笑意盈盈,就是说的话完全不搭界:“奶奶的,大爷我的事你他妈的管不着。”
碧城看看他,觉得头痛,干脆扭头就走。
珠廉秀拦住他:“你把刀还我。”
“不给。佛门净地,怎能有你这种耍刀玩的。”
“给我。”
“不给。”
珠廉秀恶从胆边生,一记右钩拳,被碧城轻轻避开。珠廉秀一回扑空,踉跄几步,但毫不示弱,又冲回来,刚刚抬起脚,听到一声怒气冲冲的金刚狮子吼:“珠廉秀!!”
老和尚领着空空,正好做完了早课出来。
珠廉秀赶忙收功,搭着碧城脖子甜腻腻的说:“碧城哥哥,我突然想起盐还没有买,你陪我下山好不好?”
空空说:“哇!我也要去!”
“你给我乖乖呆着!”
老和尚觉得自己苦修几十年,怎么就会被珠廉秀这怪物气得眼睛发花呢?他走到碧城面前,忧心忡忡:“碧城施主,米和盐都剩的不多了,还请你代为买些回来。”
碧城点点头。
“施主放心下山,老衲断断不会让那珠廉秀跟去……咦!?他人呢?”
珠廉秀已经在下山的路上了。他慢悠悠走了三五百米,坐在山路拐角的树阴下等碧城。
山中的桃花仍然开得正盛,如一片片粉红粉白的轻云。珠廉秀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陪着他在桃花树下喝茶,那人轻吟道:“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着赏花人。桃花命薄,春梦一场,终是飘零。”
珠廉秀记得自己说:“桃花谢了结桃子,桃子摘了明年又开桃花,年年如此。又是哪里命薄了?”
一番对话竟暗示了两人未来的命运。如今那人已经化为尘土,没于大地,而珠廉秀却仍在世上漂漂泊泊却真真实实的活着。
李青莲当年对月举杯,癫狂唱道:“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藜居。”桃花依旧,原来物是人非,尘埃浮生,千年如一。
碧城走到珠廉秀的面前,静静看他。
珠廉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你真磨蹭。”
碧城板着俊美的脸,没好气的说:“怕等人干吗不自己去。”
珠廉秀边走边说:“我胆子小,没人陪不敢去人多的地方。”
碧城忍不住嘴角抽筋,心想这不要脸的竟还敢一天到晚装柔弱,便不理他,径自加快了脚步。
珠廉秀跟在后面小跑着追,说:“哎!哎!你别不信,我真胆子小,说回来你把刀还我吧,少一把刀我都睡不着觉。”
碧城猛的刹住脚步,转过身来:“为什么?”
珠廉秀盯着他黑亮的眸子,反问道:“你不也是剑不离身么?”
碧城的笑容仿佛水面上被风吹开的涟漪般轻柔:“我的剑从不轻易出鞘,而你的刀却随时随地对着人。”
珠廉秀一楞。
碧城继续疾行,说:“所以想都别想。你的刀,有多少我没收多少。”
珠廉秀火冒三丈,正想背后偷袭,山路上却上来一小队人。为首的有点眼熟,一看到珠廉秀,突然喊起来:“就是他!”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就被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军士模样,眼神里满是兴奋和跃跃欲试。
碧城长剑清吟一声出鞘,突然听到身后珠廉秀混合着紧张的声音:“碧城,帮我一把。”
碧城虚晃个剑招,将来人吓退半步,转身将珠廉秀抱起,双足轻点,斜斜飞出去,没入路边桃花林中。在树梢上微微一停后落地,又发足狂奔,仿佛林间穿梭的精灵,速度快的另人瞠目。
谁知来人中也有几个高手,竟能远远跟着,始终甩不脱。经过一处空旷地,碧城干脆停了奔跑,静待他们送上门来。只是他们也看出了碧城的厉害,没人敢上前,彼此使着眼色,像是要等同伴追上再慢慢缩小包围圈。
碧城等了半天,失了耐性,便对珠廉秀说:“你先下来,这些人烦的要命,我杀了他们算了。”
珠廉秀连忙往他怀里钻:“别!别!我可不想被他们抓住。咱们能逃就快逃吧!”
碧城暗叹道这人怎么成狗熊了,见他又不像是装怕,只好听他的。咬咬牙,速度竟然比刚才还快一倍,整整在山中兜转了两个时辰,才确信把那群苍蝇给甩掉了。
珠廉秀看看周围地形,突然一指,说:“往上走二百步就有个山洞,我在那里捡过一只野猪。”
碧城累的要死,正坐着喘粗气,便白他一眼,哪管什么野猪洞野狗洞。
珠廉秀死拽活拉,两人终于在洞中坐下。碧城往洞壁上一靠,闭目调气,却发现珠廉秀安静的可怕,他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怎么了?”
珠廉秀脸色苍白,勉强一笑:“我还是太大意了,不该随便出门。”
“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珠廉秀轻轻叹息:“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
他凑近碧城,指指自己:“为了我的脑袋。”
第 6 章
珠廉秀问:“你歇够了么?”
碧城说:“干吗?”
“回寺里去救老师父和空空,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放心,”碧城半躺下:“他们不在寺里。被弘法寺的方丈邀去了,至少半个月才回来。”
“哎?”
“我们一块出的门,他俩从后山下去了。老师父怕你和空空闹腾,所以没有提前说。”
“是吗……”珠廉秀突然沉默了。良久才说:“怪不得你来的迟。”
碧城看着他,突然问:“你是钦犯吗?”
珠廉秀吓一跳,摸摸脸:“难道我脸上写着‘钦犯’两个字?”
“那倒没有,不过,”碧城的眼神还是淡淡的:“你不认识那些人,我却认识。”
“是谁?”
“东厂的厂役。从腰牌上看,其中一人级别颇高,你非但是钦犯,还是要犯。”
珠廉秀笑嘻嘻一摊手,也不瞒他:“六年前就是,都习惯了。”
碧城好气又好笑,心想这样的性子,这样的长相,到底如何才能在天罗地网般的追捕下,逃了整整六年?而他年纪轻轻,与世无争,又是为什么会被如狼似虎的东厂所缉拿?那张美丽的笑脸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过去?
珠廉秀走到洞口探了探脑袋,回来说:“天黑再出去,他们现在肯定还在搜山。”
碧城笑道:“你倒经验足。”
“都是躲躲藏藏训练出来的。”
“知道应该躲藏你怎么还往山下跑。”
“哎哟!”珠廉秀抱着头说:“我都说了是大意了嘛,风平浪静时间长了,人就松懈了。”
静静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特别漫长。
珠廉秀的眼神忽而忧伤忽而轻嘲。长长的睫毛在秀美的脸上投下淡影,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肩头。
碧城轻拍他:“走吧,天色暗了。”
一弯淡淡的月亮已经挂在树梢,朦朦的夜色渐渐笼罩了小山。
珠廉秀领着碧城,在树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不时有栖息在矮枝上的鸟儿被他惊开。
小庙里漆黑一片,珠廉秀不敢点灯,借着微微的月光草草给老和尚和空空写了封信,藏在老和尚打坐的蒲团下。又拿了原来的包袱,在厨房包了点干粮,到后院牵了马,这才出了佛心寺。
碧城还是空着手,一把剑,站在门口等他。
珠廉秀说:“我要逃了,你去哪儿?”
碧城看着这绝美的少年,反问:“你要往哪里去?”
珠廉秀耸耸肩:“不知道,逃到哪里算哪里,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碧城默然,突然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我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不如一起逃。”说完牵着马缓缓前行。
走出十几步,发现珠廉秀并没有跟上,便回头问他:“怎么了?还不走?”
珠廉秀脚步轻轻:“我一个朝廷重犯,怎能和锦衣卫一起逃?”
碧城的背陡然挺直,楞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天,我把你背回佛心寺的时候,你的腰牌掉出来了。”珠廉秀说:“象牙腰牌,上面写着‘锦衣卫——指挥使——碧城’。名字倒没有骗人,只是不知道你竟是这么大的官。”
碧城嘶声说:“那又如何。”
“没怎么样啊。锦衣卫指挥使,掌握数万缇骑,很威风吧。”
碧城问:“你不信我?”
月光下,他清俊无双的容颜笼上一层淡淡的怒气,墨玉般的眼睛更深更暗。
珠廉秀笑笑:“要我命的人怎么能信?”
“那你明知我的身份,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
珠廉秀摸摸脑袋,突然痞痞笑起来:“谁知道啊。哦,对!桃花!我当时肯定是被树上的桃花精击了脑了。”
“你……”
“得了,得了,我信你。走吧,反正日后不是落在东厂手里,就是锦衣卫手里。锦衣卫里我至少还认识一个你,想必日子要好过些。”
说完掠过碧城,哼着歌下山去了。
这回换碧城落后了好远,他从内衣中掏出那块腰牌,对着月光慢慢转着看,喃喃说:“我是指挥使,那他又是什么人啊?”
珠廉秀逃亡的第一件事就是偷衣服,还是偷女人衣服。
碧城看他穿着那件乡野村姑的灰布裙,肘上还有个大补丁,忍不住好笑。
珠廉秀自己挽了个乱七八糟的发髻,露出小半截细白的脖子,恨恨说:“笑什么笑。当年大爷我就是这么逃出来的。”
“装女人?”
“对啊,”珠廉秀眼波一转,竟像换了个人,那原本温和灵动的眼睛竟变得媚意四射。他软腰细步走到碧城面前,声音又柔又糯:“像不像?”
碧城苦笑,心想这人果然是逃命逃惯了的,做起戏来,有板有眼,只好说:“像,像极了酒店老板家的花痴女儿。”
珠廉秀一叉腰,装出娇俏可人样子,伸出纤纤玉指点点碧城的脑袋,咯咯笑道:“指挥使大人好厚道,竟然夸我。”
碧城说:“美人如玉,除了瞎子不夸,是人都要夸的。只是这位美人,你的声音好生低哑。”
珠廉秀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喊两声,苦着脸说:“不行,那样说话太痛苦了。我就装哑巴吧……好了好了,不跟你废话,过河!”
他撩起裙角束在腰间,把裤管卷到膝上,赤着一双雪白的脚牵着马趟水过河。山中溪水清澈见底,流动颇急,珠廉秀踩在水底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石头上,走得摇摇晃晃,不时失去平衡,连连惊呼“哎哟!哎哟!”
碧城却飞身而起,脚步轻飘飘在溪中几块青石上点了点,转眼就到了对面。
珠廉秀看得呆了,回过神来心中恶骂一句,气鼓鼓继续前行。
碧城在对岸的草地上坐下,好整以暇的看着那人。水珠溅湿了他的衣裳和长发,溅湿了他白的几乎透明的脸。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打滑,这使他神情紧张,战战兢兢,看上去像一只窘困可怜的小动物。“当然,”碧城轻轻说:“也可恶的很。”
碧城抛句风凉话过去:“像你这种走法,逃不了两天就会落网。”
珠廉秀远远的说:“只要选对了路,慢就慢些呗!”
话说完等了半晌他才上岸,看看碧城,“扑哧”一声笑起来。
“好奇怪,我们一个逃犯一个缉捕,结伴而行也就算了,你这缉捕还嫌我逃得不够快。”
碧城也笑了:“要我亲自抓的人,个个都精明狡猾身手不凡。像你这样跌跌撞撞的,我都懒得出手。”
珠廉秀理理衣服,诡笑:“我虽然无能,万一偏偏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你也不抓么?”
碧城牵过了马:“大人物?在哪里?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没听到,没看到,不关我的事。”
珠廉秀做个口型说:怪、人。刚想抬步,突然一团黑影俯冲下来正中他的脑门,他惨叫一声跌在地上:“痛痛痛痛……痛死了~”
眼泪汪汪四处搜寻,发现身边晕倒了只鸽子,珠廉秀捂着红肿的额头吼道:“他妈的,敢暗算你大爷,大爷我吃了你!”
他伸出魔爪却被碧城拦住。碧城把鸽子拿起来,熟练的在它翅膀下取出一个小指粗细的圆筒,打开筒盖,扯出一张方寸大小的纸来。
珠廉秀顾不得痛,好奇的凑上去。
竟然是一封信,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速速缉拿一个藏身于江南佛心寺的美貌少年,并不可声张,秘密送回。
珠廉秀踮着脚伸长脖子看,又把那张纸抢过来,问:“谁给你的?讨厌,怎么连我躲在庙里都知道!”
碧城不理他,匆匆在纸上画了个符号,表示知道了,又重新装捆好圆筒,把鸽子弄醒放走。这才回过头来对珠廉秀说:“走吧。”
珠廉秀问:“你不抓我回去?”
“美貌少年多了,谁知道是不是你。”
“你也不问我到底是谁?”
“你是泼皮无赖珠廉秀。”
珠廉秀却把他扯回来:“你骂我?”
碧城蹙了俊眉不说话。
“不要小看我啊!”
碧城吃吃笑了:“不敢。”
“碧城,”珠廉秀沉默许久轻轻开口:“从前有个人告诉我,锦衣卫的指挥使身上,佩带着一种异香,天长日久香味就会渗入肌肤。这种香常人闻不到,对鸽子来说却十分浓烈,所以不论指挥使身在何处,鸽子都能找得到。”
他直直看入碧城的眼睛:“鸽子能找到,人就也能找到。碧城,我跟着你走,其实时时刻刻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吧。”
碧城低着头,竟然不能发一言。
“再见。”珠廉秀牵过马,扭头就走。
碧城猛的抬头,却发现珠廉秀又折回来:“把我的刀还我。”
他犹犹豫豫把刀递过去,珠廉秀一把抢走:“再见。”
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哪边是西?”
他指指路,珠廉秀点点头:“再见。”
这一次却直接走了下去。
碧城站在日光班驳的树阴下,闭上眼。因为浓密的睫毛,精致五官的便略略显得阴柔。他突然叹口气,蓦的睁开眼睛:“别走。”
珠廉秀回过头。
碧城慢慢靠近他:“我说过,你一个人,逃不过两天。”
“这么确定?”
碧城不回答,反问:“你以前是一个人逃吗?”
“不是,还有十七个人。……不过到最后,也只剩我一个。”
“所以,”碧城扳正他的肩膀:“你的逃脱根本就是十七条人命换来的。现在只有你一条命,四周围都是东厂的人,你怎么逃?你说你怎么逃?”
珠廉秀把头转向一边,垂下眼帘。
“但我,我至少能让东厂不敢下手,他们只敢远远的看,以为你是我抓到的人。你知道东厂的刑求吗?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
珠廉秀轻轻说:“我受不了。”
“那你还一个人走什么?你要是不愿意和我一起,我就寻个空子,派心腹把你送到西南边陲人迹罕至之处去。”
“你干吗要救我?” 珠廉秀突然问。
“我……”一句话竟然问红了碧城的耳根子。
珠廉秀顿了顿,突然说:“我不逃了。”
“嗯?”
珠廉秀抱着马脖子,轻抚它的鬃毛:“从行踪暴露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逃不掉。只是觉得有些不甘心,才多走了两日。”
他仿佛自言自语,声音轻软:“西南?西南就没有东厂和锦衣卫么?碧城说的对,我每走一步,脚底下踩着的都是人命,这样还逃什么逃……”
碧城深深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刺痛。
珠廉秀抬头,眼神清澈而坚强:“我不逃了,逃了六年,太累了。我管你愿不愿,就劳烦锦衣卫的指挥使碧城大人,送我去京城吧。”
第 7 章
“照你这样的走法,到京城至少要十年。”
珠廉秀以龟速挪动了几步,回过头来:“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一心想去京城啊。”
碧城看看天色,又看看他:“上午,你窝在街上看大戏,看完戏又不肯走,跟着一群踩高跷的老太太转东转西傻乐,还故意把马搞丢了;中午,赖在树底下睡觉,一睡就是一个半时辰;下午,终于肯走了,只是到现在你一共歇了二十八次。”
珠廉秀慢悠悠说:“总得让我享受享受么。”
“享受什么?”
珠廉秀站在驿道正中做陶醉状:“唉……好久没有这么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走在路上了。早知道被人抓住就能重见天日、脱胎换骨,我真不应该躲啊!”
路人侧目,碧城黑着脸把还在絮絮叨叨阐述通缉犯自首前后心路历程的珠廉秀扯到路边。
“珠廉秀!”碧城揉着自己突突跳的太阳穴:“真不明白他们大费周章要抓你这种人干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我好看。”珠廉秀四十五度角仰望,握拳,肯定的说。
碧城拱拱手:“就此拜别。”
“哎哎哎哎!!你别丢下我!我可不想死啊……”
官道上不时有各色马车经过,尘土飞扬。车内人听到声响,好奇的掀开帘子,看到两个年轻的行路人。前面的青年黑发青衣,长剑在腰,俊逸非凡;后面那个么……不知道是男是女,头发胡乱披在身后,一顶斗笠遮去了大半个脸,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咋咋呼呼:“碧城,碧城,等等我!等等我啦!”
整整急走了五里路,碧城才肯停下,皱着眉头等了半天,珠廉秀才拖着脚步,坐摇右晃,最后几乎是爬行着追上来了。
“相公啊……”他伸出一只爪子,颤巍巍:“你好不怜香惜玉,可苦煞奴家了……”
碧城揪住他衣裳后领,一边拖着走一边说:“这就是你把马丢掉的结果。”
珠廉秀说:“哎哟哟!别拉了,别拉了,我骨头都散架了……”
碧城只顾往前走:“快些,天色暗了。再前面两里地就有驿站,到那儿凑和一晚,借两匹马,明日再上路。”
珠廉秀却走一步退两步,脚步越来越软,冷不丁就想往地上躺。
碧城恨不得扼死这害人精,只好把他往腋下一夹,展开身形,几乎脚不沾地的飞奔。珠廉秀半死不活的哼哼:“英雄啊,刚才你怎么不这样做啊?”
碧城恶狠狠瞪他:“闭嘴!想我把你扔给东厂?”
可当他终于耳根清净的来到驿站,却发现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那妖怪竟睡着了。
驿站着实简陋,不过就是一个小院数间房,院内三三两两栓着些马匹,都是备着给传递公文的差役或过往官员们换用的。
有个老年驿差迎上来,碧城把腰牌伸到他眼前,晃了晃。老驿差楞了楞,突然一颤,诚惶诚恐磕了两个响头,满头冷汗,口称:“大人,小的小的……”
碧城压低了嗓音说:“不用多礼,不可声张。”
驿差忙爬起来:“小的这就给大人备房去。”
急匆匆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像是为难的很:“小的这儿只有五间房,今天来了个赴任的知县大人倒占了三间,小的和几位差役弟兄么……”他看看珠廉秀,吞吞吐吐:“大人你看……”
碧城挥挥手:“去吧,我只要一间。”
老驿差小心翼翼的把他们送入房,点上油灯,过会儿又送来点饭菜,才带上门走了。
碧城把珠廉秀往床上一扔,拍他的脸:“醒过来!醒过来!吃饭!”
珠廉秀我自岿然不动。
碧城捏住他的鼻子,珠廉秀渐渐憋红了脸,四肢乱蹬,但就是不醒。
碧城觉得好玩,便从桌上拿了油灯,看看他到底能憋多久。这一照不打紧,却发现珠廉秀一张小脸已经脏的不像样子,刚才又被自己一抹,根本就成了只花脸猫。
碧城扶住他的肩膀大力摇晃:“珠廉秀!醒醒!”
珠廉秀睁开了一缝眼,又闭上。
碧城把他抱起来,走到屋子正中,猛的向上一抛。珠廉秀突然失重,“哎哟”一声吓醒,碧城这才接住,微笑着看他。
珠廉秀瞪圆了眼:“你干吗?”
“洗澡,吃饭。”
珠廉秀张望,看到饭菜两眼放光:“先吃饭。”
“先洗澡,不然不准吃饭。”
“为什么?”
“你太脏了。”
珠廉秀挣扎着想靠近桌子:“脏了好,脏了没人认识,反而安全。”
碧城虎了脸,把他扛在肩上,拉开门,从驿站后墙跳出去,在树林中腾越。不一会儿,眼前现出一片滢滢水光,竟是清澈小潭。
碧城把珠廉秀放下来,指指潭水:“下去。”
“我不会游水。”
“不深,我以前来过,水只到腰。”
“水太冷了。”
“你不像怕冷的。”
“有人偷看。”
“我在这儿没人敢看。”
“……里面有水鬼。”
碧城把他拎起来,作势欲扔,珠廉秀“哎哟哟”叫起来:“马上下去,马上下去!”
连忙七手八脚脱了衣服就往水里钻,触到池水被冰得一个激灵,刚想跳起来,偷看一眼碧城,又委委屈屈蹲了下去。只好恨恨安慰自己:没法子,人在屋檐下么。
碧城叹口气,背靠着老树坐下,看着那人在水中缩手缩脚的样子。
正是月圆。
万古长空,一朝明月。
月地云阶,广寒清虚,光影清绝,人在月下的心境极其轻妙而敏感,仿佛融合于这温润晶莹流光迷离的月色里,竟是飘渺幽约。
碧城闭上眼,想静静理清自己的思绪。
过了好久睁开,发现珠廉秀还没有上来,也无水声。
他急忙冲到潭边,潭水幽暗,哪里看得见那人的影子。碧城心中一紧,跳入水中,急行了几步没有见着人,脑中仿佛有个雷轰隆隆炸开,几乎不知所措。
突然手上有柔软触感,像是发丝,赶忙摸下去,抓住手臂把那人从水中一把揪出,吼道:“这么冰,你沉在下面做什么?!”
珠廉秀嘴唇冷的有些青紫,湿漉漉的黑发覆了一身,在水面铺散开,露出大半个莹白的前胸,一张脸美的如梦似画,眼神却空落落的。
碧城把他拖上岸,用干衣紧紧裹了,揪着他的耳朵怒吼:“珠廉秀!你又发什么疯?!”
第 8 章
珠廉秀翻了个白眼说:“吵死了。”
碧城用剑柄抵着他柔细匀称的腰,冷冷道:“替我向阎王爷问好。”
珠廉秀蹬蹬倒退几步,抱着老树,哭丧着脸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碧城戳着他的脑袋说:“我的剑鞘掉在池子里了,在我回来之前,你给我不准挪动半步,否则……”
珠廉秀缩着肩膀说:“我不动,我不动。”
片刻后碧城上岸,发现那人果然乖巧,正安安静静倚着树干。
碧城拍拍他:“又睡着了?”
珠廉秀扭过头,枕在膝盖上,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慢慢张开眼睛。眼神澄澈却哀伤到极至,仿佛一腔苦痛无处倾诉,又硬生生忍着不肯化为清泪,只好点点滴滴流露,直扎得人心痛。
碧城蹲在他面前沉默良久,揽起他:“回去吧。”
珠廉秀看看他,说:“我突然诗兴大发,想再看会儿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