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死面前,所有的胜负、执着都像是微不足道的蜉蝣,被命运的滔天巨浪裹挟着,渺小到浅薄。刚听说自己对阵的“魏柯”是个冒牌货的时候,他是愤怒的,不甘的,他感觉再一次被耍了。只是不曾想,魏柯被命运耍弄到这个地步。
程延清腹中纵有千言万语,但终究也只是说:“你下很好的棋。不论你做哪个决定,都祝你过得好。”
祝你过得好,我毕生的对手。
“谢谢你。”魏柯礼貌而疏离地回答着。
程延清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魏柯促膝长谈,然而却不是相逢泯恩仇,而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他意识到,他从此要向年少时他恐惧、嫉妒、不甘、愤恨、追赶的魏柯告别了,走向那个和他下棋、聊天、吃夜宵、过生日、扳老虎的人。
那个人……
程延清静静地凝视着身前泪流满面的谢榆。
他甚至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魏柯听着脚步声远去,用不存在的目光送走了程延清。长椅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四处寂静无声,只有紫红色的灯光旋转飞舞着,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道- yin -影。
身边突然响起了谢榆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听到了魏柯与程延清的交谈,于是得知了一切。
魏柯抬起头,望着他看不见的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李法天说,你原本想要去接受手术的。”谢榆在他身边坐下,“现在呢?有没有想过干点别的?”
魏柯沉默良久:“我的决定依然没有改变。到时候请帮我签一份手术同意书。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谢榆的嘴唇开始颤抖,他凝视着哥哥的侧脸,眼圈慢慢变红:“别开玩笑了!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不再是世界排名第一的魏仙手,没有人在期待你回去!你会被禁赛!会被棋协除名!你侥幸能活下来又怎样,围棋给不了你任何东西了!”
“我下很好的棋。”魏柯重复了程延清的这句话。
这句话像是木锥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于是魏柯那无神的双眼里,突然就流下泪来。
相比起畏惧命运、怜悯自己,此时此刻他更恐惧另一件事。
我的棋呢?
我的棋该怎么办?
“那我呢?”谢榆哭叫着问,“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可能再也没有哥哥了啊!”
“……对不起。”
当谢榆哭泣两人之间横亘着的生死之时,十五岁登顶棋坛、横扫五项世界冠军、统治棋坛长达三年之久的魏柯在料峭的春风里哭穷途。
他发现自己终究是个自私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不及顾忌其他人。
他也发现自己终究是个无私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可以抛下自己,不顾一切地贪恋着他曾经下过的每一局棋,以及那些他还没来得及下出的妙手。
如果他不在了,谁把它们带到世上?
即使围棋无法带给他任何东西,他依旧要焚烧整个生命去拥抱围棋。
这就是魏柯被推入绝境之后,做出的决定。
谢榆呆呆地望着魏柯仰视夜空的侧脸,终于明白,他其实早在魏柯成为棋士的那一刻失去了这个哥哥,并且这一生,自己都绝无可能再追上他了。
他是那个在棋道上没有“我执”的人。
“他怎么说?”李法天见谢榆回来,忐忑地看了一眼魏柯的背影。
谢榆勉强打起精神:“李老师,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做,做完了,我就跟你回学校。”
李法天便明白了,魏柯不会跟她走。
魏柯终究没有回应她伸出的手,拒绝了围棋以外的所有的可能- xing -,放弃了她所在的整个俗世。
她望着月夜下那个寂寞的背影,抹掉了夺眶而出的眼泪:“谢榆,你也不用回去了。”
谢榆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学校的事我会处理好。”
“可是……”
“没有可是。”李法天转身离开,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坚强。
在前一秒,她还担惊受怕着,担心魏柯这把火放到自己身上。她会担责,进而被辞退,失去大学辅导员这份稳定的工作……她害怕失去很多东西,她从来都这样,所以蝇营狗苟。即使她从十岁开始就对人心充满好奇,从青春期开始就立志要做个心理学家,最后也考上了心仪的心理学系,到头来也不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怕她考不到证书,找不到工作,工作了待遇不好,怕未来的一切艰难险阻。她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梦想总要被现实终结。”
可那个寂寞的背影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有人会为理想焚尽一切,不留后路,不作回头,为所爱之事而生,为所爱之事赴死。
李法天开始小跑。她越跑越快,觉得笨重的人生逐渐挣开了束缚,变轻,像是在飞。她从来没有那么自由过,也没有那么无所畏惧过。即使她心里有深深浅浅的遗憾,但她庆幸魏柯终究没有来到她的世界。她醒悟得不算太晚,与其魏柯下凡,不如她抬头,与他仰望同一片天空。
李法天走后,谢榆的手机响了,手机是魏柯的,来电显示是“龙真”。
谢榆冲魏柯喂了一声:“龙真的电话。”即使远在大洋彼岸,她也一定听说了这个让棋界地动山摇的大新闻,迫不及待地来联系他。
魏柯没有反应,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闲聊。
谢榆尴尬地接通了,在龙真发难之前就与她坦白:“小真,我是谢榆。”
龙真似乎早已料到了接电话的人会是他:“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搞出替身棋士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