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想自嘲,却发现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只不过是一个死人的影子,只不过是——自以为是。
自以为拥有了温暖的家庭、亲近的家人,自以为找到了此生最爱,自以为两情相悦,自以为可以一辈子都在一起,自以为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自以为……再也不会是一个人。
而一切,只不过都是——自以为。
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始终都是一个人。
——呵,真他妈的可悲!
一滴泪水自眼角无声滚落,沿着脸颊的轮廓一路下滑,浸润了洁白的床单,晕染开一小块水渍,吴文宇忽而后悔起自己的急躁、冲动与好奇。
只不过是多看了林岩一眼,为他脸上一闪而逝的自责神情感到疑惑,一个人坐在寂静的房间里,就像一颗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长了虫子的苹果,渐次堆叠的不安不断蚕食着本就少得可怜的自信与理智。内心的空洞越来越大,大到似乎吞噬了五脏六腑、经脉血管,只剩下一副徒有其表的躯干。
因而,那一记耳光,才会显得异常响亮。
声波撞上内壁,再反射回来,再撞上,再反射……如此循环往复,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在身体内部此起彼伏,震得吴文宇从床上弹起来,也顾不上林岩的命令,风一样打开门冲了出去。
只等冲到林吾诚门口,听到门里互不相让的争执声,才倏然停下脚步,醒悟到自己的冲动。
知道该回房间去,回房间去等林岩,双腿却像落地生根般,怎么都拔不动。
于是惴惴不安地听着。
听到林吾诚说“弟弟又怎样,爱了就是爱了”,听到林吾诚说“是,我爱他”,听到林吾诚说“没错,我是把他当亲弟弟”,简简单单的三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却轻易就打消了所有的疑虑与不安。
然而,下一秒,甚至还来不及为听到的话感到高兴,一个陌生的名字突然击中耳膜,一阵天旋地转的鼓噪。
然后就听见,林吾诚说出那个名字时声线的紧绷与颤抖,听见林岩气急败坏、痛心疾首的质问,听见林吾诚的沉默——
长久的沉默,久到前一刻的欣慰安心通通随着阳台上吹来的轻风消逝,久到一种苦涩又悲凉的情绪渐渐填充了空虚的内心,久到……已经没有力气去等待沉默之后的内容。
沉默,很多时候都代表了默认。
这才能迈着虚晃的步子,尽量不声不响地离开。
关门,落锁,把身体扔进宽大柔软的床垫里,任海啸侵袭。
闭上眼,自虐一样回忆着刚刚听到的一切,吴文宇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他的世界,天塌地陷。
旧的世界,随着外婆的离去而毁灭。而新的世界,自认为理所当然拥有的一切,却原来什么都不是他的。
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新的世界。
又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世界。
吴文宇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
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不求回报的付出,更没有不抱任何目的的行为,却还是跟个白痴一样,被那些微不足道、细枝末节的温情所触动,渐渐地卸下心防,直至献出身心。
而后……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
或许,这就是对他的惩罚——对他妄图不劳而获的惩罚。
他早该知道的,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可是,那个男人,以一种强硬的姿态闯入了他的生活,再强硬地把他拉入自己的生活,强硬地改变了他以及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然后,强硬地攻陷并占据了他的心。
他根本无力抗拒,这种包裹着温情外衣的侵略。
却是现在才知道,这种强硬从来就不是给予他的。
而是另外一个人。
——他真真正正的亲生弟弟。
想到这里,不禁有种反胃的感觉,吴文宇伸手捂住嘴,不敢想象林吾诚在他身上驰骋掠夺时,脑子里想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艰难地翻了个身伏趴在床上,吴文宇把脸埋进散发着洗衣液清香的床单里,任泪水肆意流淌。
林岩走后,林吾诚一直待在房间里。虽然担心,但因为不知道林岩究竟是什么态度,便没敢去看吴文宇。直到接近晚饭时分,料想依王芸的状态肯定做不了饭,林吾诚才从卧室出来,径直进了厨房。
做好饭,喊了林岩和王芸,然后去喊吴文宇。
站在门外叫了几遍都没人应,林吾诚有些着急了,伸手去开门,却发现门被反锁了。一瞬间反而放下心来,猜想吴文宇可能是因为先前极端的手法在跟自己闹别扭,隔着房门说了句“饿了就出来,我再给你做”,然后转身步下台阶。
“小宇呢?不出来吃饭吗?”
林吾诚刚刚坐下,就听到王芸略显哽咽的询问。
抬头,正对上王芸红肿的双眼,心里一时间很不是滋味,林吾诚低下头,淡淡地说:“他可能是不想吃。”
微微一愣,想起先前在客厅的事,王芸也能想到吴文宇的心情大概不是很好,却还是说:“那怎么行!他的胃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你赶快去叫他出来,省得什么时候又胃疼!”
“您就放心好了,他饿了自然会出来,我到时候再做给他吃。”林吾诚说着回头看了吴文宇紧闭的房门一眼,声音不自觉流露出几丝宠溺,“再说,他不想出来就绝对不会出来,谁叫都没用。”
“唉,这孩子……就是倔。”
王芸不禁叹了口气。
母子俩谁都没用再开口,各自默默吃着饭。
一直到林吾诚快吃完的时候,王芸才突然开口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怔过后明白王芸问的是什么,林吾诚不假思索地说:“去年九月底。”
话一出口,不仅王芸,就连一直不言不语、仿佛不存在的林岩也是一震,呐呐道:“你们——”
“不是我有意要瞒着你们,是小宇需要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质问尚未出口就被截断,林岩淡淡看了林吾诚一眼,低头吃饭,竟是不打算再说什么。王芸却恰恰相反,把筷子轻轻往桌上一搁,不容置疑地说:“我不会同意。”
“妈——”
“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让你毁了小宇,毁了这个家。”
“——什么叫毁了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