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断魂
距靖节三月寻至鹤栖山已半年有余。渐渐的,除了鹤栖山,江国四处都落了细雪。它密密地落在檐上,落在杯盏中,落在巷井里,很快便化为清水。
皇帝御笔写了封请帖请十年不曾下山的鹤女赴长白宴,为表敬重,派的是礼部的卫澄大人送请帖。
卫澄怀着莫名的心思接下这项差事。
他本想驭马疾行,快些请到鹤女大人赴宴,皇帝却派了人抬了镶金红木步辇立在圆周门等候。
皇帝的意思,不提卫澄这种聪颖非常之人,随便捉个庸碌的官员也能明白地彻底。宣扬皇威本无错,却总让人寒心。卫澄的心替鹤女凉了一半,只肃声叫抬辇之人快些跟上,争取不耽误太长时日,倒让习惯他温文尔雅,恭谨谦逊那一面的人吃了一惊。
等行了七八路程,已用了将近一日。本该是星河低垂的夜,到了这儿,却还是明亮似白昼。
卫澄早已见识过两次这样的景象,却还是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之前的历任鹤女,从未能有这样影响日月照拂的能力。
鹤女依旧像是未卜先知一般立于山门等候。她看到卫澄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清冷美艳的脸上显露了几分温柔。
卫澄受宠若惊,翻身下马向她行了一礼,等到鹤女叫他起身时方直起了身子。但他仍是低垂着眼睛,目光只能略略地看见鹤女的脖颈。
“你为何不抬头看我?”鹤女问。
“卫澄不过一介小官,不敢亵渎鹤女尊荣。”卫澄叹息道。
耽笑了一声:“你叹什么气呀?”她用白的如脂膏般的手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这本是轻浮的动作,可配上耽的出尘之姿,竟显得纯洁之至。
随后,耽竟用红唇浅浅抹过卫澄的额头,轻轻吹了口气儿,像是一朵花儿绽开,拂在人面上。
“哎,”耽平安地看着他,“可收好这口福泽之气了?”
卫澄方才被耽的举动吓得够呛,听了这句话才稍稍放下心来。他道了谢,欣喜于得到的福泽,心下却又莫名悲凉,为了耽的缘故。
他第一次感受到明明尊贵无比却又被众人漠视的耽对爱与关怀的渴望——她明明值得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不用步辇,你教他们径直抬回去。”耽竟稚气地笑了笑,突然压低声音:“他们怕是忘了我为火鹤,天生长翅,翔于青天。”
卫澄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在哪儿,只得点了点头,也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既是火鹤一族,自当遵从本- xing -。鹤女大人,自行去罢。”
他两一时无话,不久耽突然肃容道:“我给你看看……卫澄,我给你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她的语调既轻且淡,却令人心生一丝悲凉。
那是卫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耽以鸟的形态出现在他面前。她的原形与白鹤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便是背部带着些绯色,双翅摆动时带着星星火光。
这便是……那滴涅磐血的作用罢。
卫澄突然有了股热血涌上心头,他心绪颇不宁静,语调却冷静无比:“耽,回去罢。”
“回哪儿?卫澄,回鹤栖山吗?”耽缓缓道。她的声音仍是凄然至极,却又有了些佯装出的释然。
他二人,都没计量刚才那声“耽”坏了多少规矩。
“不,”卫澄摇了摇头,“回你初生之地,回你恋慕安详之地。鹤栖山……它从不是火鹤一族应该待的地方。”
“卫澄,”耽轻轻唤了他一声。
卫澄像是被人泼了一碗冷水,彻底冷静了下来。人有意思的一点便是,热血上头时,做事做的干净又利落,清醒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他呆立着,再说不出一句话,只直直地看向那只可怜的火鹤。
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感恩卫澄的理解。随后耽伸开双翅,飞向天际,只留下一句 “我会的。”,不一会儿,就消逝在风中了。
火鹤到了骊珠宫一个多时辰,卫澄才驾马赶到。那时皇帝正与耽私谈。其实讲得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只不过些帝王暗自藏针的琐事。恩威并施的作派,没一位皇帝不会,也没有一位皇帝不做。
耽告诉皇帝:“我自己不愿坐轿,陛下别怪卫澄。”
皇帝怎会不答应耽的请求,只不过与她闲谈时,卫澄就跪在侧殿罢了。
皇帝笑着对耽道:“今日夜宴于朝露园中,鹤女须得尽兴。”
耽微微点了点头,叫人几乎看不出她的动作来。而后她道:“陛下说的时候也快到了,不如现在前往?”
皇帝抚掌笑道:“只希望鹤女不要再飞过去。皇宫的路,不是那么好认的。”
他二人伴十几名宫婢内监一齐向朝露园走去。
约莫过了半刻钟,内监宋福走进偏殿对卫澄道:“卫大人,移步至朝露园吧。”
卫澄苦笑一声。他早已听到了皇帝起驾时珠玉碰撞发出的声响,心中也明白皇帝是想私下处罚自己,不想人知道。他道了声谢,用手揉了揉膝盖才勉强起来。
宋福叹了口气——他是个人精,自然时刻想要人承他的情:“我说卫大人,身为臣子,要懂得为陛下分忧,别惹得陛下不高兴。这样的道理,您该是懂得吧?”
“公公说的话,卫澄自是懂得的。”卫澄随口敷衍道。之后他竭力保持正常的走姿,一步一步地向朝露园走去。
他不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讨皇帝的欢心。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这一份骨气,他是什么都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