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卫澄行至朝露园,席中只差他一人了。他不作痕迹地向左侧望去,果然看到他父亲责备又疑惑的眼神。
微微叹了口气,卫澄跪下行礼:“微臣有事耽搁,扰了陛下与诸位大人的兴致,求陛下责罚。”
皇帝面色红润,看上去兴致极高,像是已经饮了好几杯酒。他微摆了一下手,笑道:“卫卿近日劳累于国事,又有请得鹤女大人治水之功,朕还在想怎么赏你呢,请什么罪。快些入座便是。”
卫澄谢了皇帝,刚入座又得了一杯皇帝赏赐的桃花酒。他又谢过,一口饮下并不喜爱的酒水。
得了皇帝今宴赏的第一杯佳酿,卫澄也没流露出什么情绪,只是径直饮了下去。惹得席中人都向他望去,连靖节也看了他一眼,只是目光仍是淡淡的。
耽这时却突然开口:“陛下,耽听闻朝露园旁搭了一座香木台,凤凰神女与火鹤一族有也些交情,我也不便宴饮,想去看看。”她坐在靠近皇帝的一侧且上阶一级,离得众人较远,也不饮酒动筷,显得疏离出尘。此时她淡漠地望向皇帝,提出这个请求来,竟也不惹得人不适。
“鹤女大人请便。”皇帝又转头唤贴身的女侍:“去,为鹤女大人引路。”
耽起身,静静地等待那个女侍走到身前,便随她离去了。
没了鹤女,宴席也照常其乐融融。靖节微皱着眉,用手指轻轻磨蹭白玉杯。
杯中的酒落了一滴。落在了靖节莹白的指节上。
靖节挥手召来一个女婢:“告诉陛下,靖节不胜酒力,离席去吹吹风。”
那个女婢恭谨地应了一声,靖节便悄然离席。
行近香木台,只看见那个被派去引路的女侍正不安地绞着衣袖。靖节微微抬头向上望去,果然看见了火鹤立在了为凤凰神女修筑的香木台上。
“鹤女大人,”靖节唤了声,“可否下来说话?”
耽听见她的话,转过身子面向她。
风起了。
耽今日穿了金纹广袖白裙,衣袂飘飘,好似要乘风归去。
她动了动手指,低声道:“为何?靖节,这不就是为我修筑的吗?”语毕,四周竟变得明如白昼,才停了一日的雪又凭空落下。
出现这样的变化,四周竟没半点声响。
靖节猛地回头向后望去,果然见那个女侍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好似玩偶。
“鹤女大人究竟是何意?”靖节厉声问道。
“为何不上来说呢?”耽轻声问道,明明是看向靖节的,却绝美又空洞。好似在看,又好似什么都不在乎,心中眼中空无一物。
靖节快步走到了香木台上,随后她却身子一颤,竟似如迈不动步子。
耽也只是像之前那样看着她,显得有些凉薄。
靖节缓缓吐了口气,抬头望过去,信步般走近她。
“靖节,今日我是应了人的请求把事说开的。”耽微微一笑,略伸出手接住了片雪。那雪触到她的手便化了,落下后竟没在她手上留下一点水渍。
“你又作什么怪?”靖节皱眉道。
“你心里明白。”耽略略低头道,“我不是耽。靖节,现下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
“你又在作什么戏!”靖节面若寒霜,抿唇冷冷道。
她轻声回应:“我方才说了,这香木台是为我修筑的。”
“耽已经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天地间。你若是有心,就接一捧雪罢。那便是她最后的化身。”
靖节浑身颤抖,竟吐不出一个字来。她该反驳的。可怖的是,她像是失了力般说不出口。
她仰起头,好像在质问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靖节,我乃一缕凤凰神识。”面前的人终于开口,“当年我的本体算出火鹤有一道劫难,若是渡过了,她可化作神鸟,若是没有,她便彻底消失。为了助她,我便分了一缕神识附在扶铃上,等着她寻我相助。如今,我就在耽的躯体中。”
“你是凤凰神女”靖节愣了半响。
“是。”
“那…耽为什么会死?为何…您又在她的躯体里?”靖节握紧了衣袖,痴痴问道。
“她…想要变作凤凰。”凤凰顿了一下,“我曾为火鹤算过两卦,第一次算得是火劫,第二次却成了情劫。我也迷惑了许久,后来才发现,这本是一样的。”
凤凰慢慢讲了耽这四年的事。
自靖节拒绝火鹤后,她们再未同床而眠过。耽每夜栖在红羽殿的长绳上歇息,有时她会偷偷落几滴泪。很少,就那么几滴,轻轻滑过她的面颊,然后寂静无声地落在地上。有一日,耽呆呆地跪坐在红羽殿的地面上,为着白日靖节眸中寒光再抽泣了一次。她只是低声地问着虚无:“我们火鹤,也不差的……阿妍,她为什么看不上我呢?”
她是疯了一半,但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只是一个人一点点地捱过去,捱过去一点,就再疯那么一点。那样矜傲的人,初时在白日面对靖节的时候讨好地对她笑,后来因靖节的冷漠绝情对她不假辞色。她起了不要靖节好过的心思,非要刻毒地嘲弄靖节才甘心。靖节也不入她的圈套,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望向她。这还算不怎么让耽伤心的做法,有时候,她只装作没看见耽而已。每一次,耽都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红羽殿。她有时小心地从锦盒拿出靖节以往送她的东西,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微笑;有时又眸带冷光地把玩着一把匕首。
在红羽殿里,她脆弱得可怜。关闭着的红羽殿,就像一个小小的世界,她不必倔强得那么可悲。所有的泪,都是为靖节流的。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年,耽知道靖节该走了。她没去送靖节,她只是倔强地留在红羽殿,等着靖节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