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神初六年
第二天阿来趁着阿母睡着之后想要出府,被门房的人拦了下来,说是谢公的吩咐。阿来好说歹说,说要出门取订好的花盆,说要干活,磨破了嘴皮子他们都丝毫不为所动。阿来不再跟他们啰嗦,回到房里看了一眼,确定阿母还在睡觉,便轻声开了窗户爬出去,蹬着墙壁三两下的工夫轻轻松松跃出了谢府高墙,没发出任何声音。
带了银铤出门,阿来每走一个巷口都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谨防流民。
没想到大批的流民已经被捕,他们双手被麻绳捆在一块,前后绑成一线,两旁的士兵手持长枪对准他们的后背,走慢一步锋利的枪头就会刺穿血肉之躯。
阿来听见为首的骑士在指挥步卒把流民分拨牵往东西两边的县城,他手中捏着一摞歧县县内以及近邻各地大族名单。这些大族将会被强制编入多少流民,需要出多少口粮养活他们,名单中已经书写详尽。
看来收编之策已经开始实施,阿来心下略宽,歧县似乎开始恢复往日的平和。只是不知这平和能持续多久。现下城外还有流民陆续而来,更不必说及锡国里还有比这数目多数倍的流民无处可去,歧县城门一旦开了恐怕再难关上了。
流民暴乱造成- yin -霾渐渐散去,颓了几日的市集又开始有了人气。
阿来逛遍了市集帮阿母挑好了一件厚厚的皮袄和一双护膝,想着也该买点什么来给阿熏。这次多亏了阿熏的挺身而出她和阿母才能平安。
只是阿熏从来都衣食无缺,该买些什么呢?阿来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儿,最后相中了一副羊皮手套。阿来套上试了试,这皮子细软,恰恰大了她手一圈,阿熏带着应该正合适。阿熏的手上因为常年习武生出些硬茧,天冷霜厚,这副手套最实用不过。
阿来正要给钱,看见隔壁摊上摆着她之前就心仪了很久的发簪。虽然她只是家奴,可也想过自己及笄之时能让阿母亲手为她盘发插簪。阿来盯着那簪子看了好久,商贩热情地招揽她过来试戴看看。阿来摇头,商贩怪笑道,试试怎么了试试又不花钱!
她哪里会不知道商贩的伎俩。试戴的确不花钱,可是发簪一上了脑袋商贩肯定一顿猛夸,恨不得将其插进客人的脑袋里不拔出来才好,千方百计逼着人买。若是人不买硬脱下来还回去,肯定要遭白眼甚至辱骂。这枚发簪不便宜,买了它就不够钱给阿熏买手套了。
阿来忙将目光收起来,赶紧付了钱拿着手套就走。
皮袄护膝和手套都是上好的货色,买完之后一大枚银铤也差不多花了个干净。
歧县的市集就是这么小,回家的路上又碰见小九。
今日依旧是小九一个人出摊,她说前一阵子听阿来的话没敢出门,因此躲过了城中最混乱的几日,捡回一条命。她在家中磨了几日的面蒸了上百个蒸饼,今日一出摊生意好得让她有些忙不过来。
“阿来姐姐,真要谢谢你。多亏你给的那枚银铤我才有钱请了大夫上门。阿父阿母的病及时瞧了,大夫开了药,说我阿父的腿没什么大事,按时换药休息一个月就能下地干活。吃了几贴药后我阿母的咳嗽也好转不少,大夫预测不出孟冬就能好齐了。”小九说着眼里闪出泪花,“我们家能熬到今天多亏了姐姐。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是。”
阿来笑她:“怎么好好说着还哭起来了?不用报答,你好好照顾家里我就安心了。”
小九拼命点头:“我都想好了,等他们都好了之后我们全家要合力再多开垦几亩荒地,趁现在赋税轻多攒点家底,让日子越过越好!等明年秋收我一定抱几袋大白米送到姐姐家里!”
阿来笑着说好,看她这么有干劲心里也暖和不少。
时候还早,阿来留在蒸饼摊帮了会儿忙。小九收钱她打包,不出半个时辰就把蒸饼卖掉了一大半。
两个男人过来买蒸饼,阿来打包的时候听他们说,中枢来的刺史将孙明义给绑了,今日就要押往京城。
听到孙明义的名字阿来很敏感地竖起了耳朵。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流民之乱?可这事不是谢家公子干的吗?都说是他拿了太守符传喝令孙明义开的城门,怎么回头倒霉的还是孙明义?”
“嘘,你小点声。孙明义就是一七品小县令,拿什么跟谢家斗?绥川可是谢家地盘,洞春的谢家嫡系更不得了,各个都是朝堂中的贵官显宦,刺史也得给面子。这回啊,真是孙明义倒霉,摊上这么一出。不过他也是警觉,知道大祸将临头,早早遣走了妻小,遣散仆人辞退了属下,独自一人留下扛罪,也算是一条硬汉。”
“呸!这谢家可当真不要脸!敢做不敢当的!”
“谁说不是呢,一家草包。”
两人喷谢家喷得尽兴差点儿忘了拿蒸饼。小九假装没听见,对阿来而言的确字字扎心,将刚才的好心情全都驱散了。
阿来知道,孙县令为人廉洁奉公体恤民艰,一向受歧县百姓爱戴,算得上是绥川为数不多的骨鲠之臣。她没想到的是谢公平日里常将“襟怀坦白端人正士”这八个字挂在嘴边,最后竟会让孙明义去顶罪。也是了,谢家嫡子也就一个谢随山,恐怕于谢公眼中十个孙明义也不敌谢随山的一根头发。
从小九的蒸饼摊出来,心事重重的阿来没有直接回谢府,逆着寒风和灰雪走到城中河河边。
城中河的河水自绥川西边的澜彰河而来。澜彰河全长五千多里,横跨四大胡国和绥川、洞春等郡,最后汇入大聿的母亲河中。据说澜彰河的源头在一座雪山山脚。那儿的四季更迭显著,夏冬二季温差极大。冬季积攒的厚厚冰雪被夏日艳阳晒化之后便成了澜彰河。“澜彰”二字也是胡语,意为“故乡之雪”。
无论奔腾到多远的异乡,它都知道它来自何方。
阿来踢了踢石子席地而坐,周围的野草早就被冻成了灰黑色,树干的皮都冻没了,河面上冒着- yin -森森的寒气,一块块薄薄的冰从远处飘过来。
独自一人时,阿来才将埋在心中的心事一一剖开。
十二年来谢太行从未认过阿来这个女儿,甚至偶尔照面之时他都未曾多分她一眼。阿来其实并不在意谢公是否认她,只要能和阿母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她不惦记任何谢家名分和富贵。在她心里只有不求回报对她们好,已经去世的老实花匠才是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