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什么,也没让我关手电,开始顺着台阶往上走,为我引路。他似乎对这里了如指掌,不需要照明就能走上去。于是我只照着自己脚下的路。
我一边走一边想,他是山顶洞人?怎么住在这么奇怪的山上?他家里还有没有别人?这台阶是怎么修筑起来的?我这时也不怕了,清冷的月光似乎有令人振奋的作用。我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心想,你要敢加害我,我就敢置你于死地。
这时,前方传来他平静无比的声音:放轻松,我怎么会杀了你呢。
我身体一僵,顿时觉得气氛诡谲无比,冷汗唰唰地往下淌。这一刻我的腿都软了,为了壮胆,我拍了拍额头,壮壮体内的阳气,猛地停下脚步,大吼道:你给我站住!
他真的乖乖地站住了,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对着我。由于他在我和月亮的中间,所以他也是一个黑色的逆光剪影。我下意识地拿手电筒往他脸上一扫,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由于手电光的刺眼,他的眼很不适应地眨了好几下。
抱歉。我连忙移走手电筒。
怎么。
我鼓起勇气,对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啊。
那你刚
就是觉得你特紧张。
没错,我的心稍稍安稳了一点,你怎么知道本少爷紧张?
他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吵。
什么好吵。
你的心跳。
我很无语。心跳不归我管辖,它天生就是爱蹦跶,你要怪就该怪你耳朵太好使。
真的好吵。
有本事你让他不吵。
他笑了笑,居然没还嘴。
他笑笑说:我保证不会杀你,除非你先想杀我。
这长长的石阶很清冷,它就那么静静地待着,不是一件艺术品,也不是一个玩物,仅仅就是台阶。它本分地做它的台阶。而没来由的,这台阶、这山,都有种肃穆的感觉,很容易让人把它跟某种神秘的宗教联系在一起。
我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以前的熟悉的感觉。
记得六七岁时,我和姥姥去一个香火衰弱的古庙,那里仅剩了一两个老和尚。我和姥姥一起走上长长的台阶。台阶边挂满了大铜铃铛,周围一阵风也没有,我突然就产生了一种稚气的恐慌。那座古庙,那么纯粹,老老实实地坐落在山上。它明明没有生命的,但你就是觉得它的心脏在沉重而缓慢地搏动着。
因为,无论是恶还是善,只要是信仰,那么都是神圣的,肃穆的。在信仰面前,我们都是脆弱的小孩子。这条台阶就给我这样的感觉。于是我问他:你有信仰么?
我啊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慨叹。
比如说宗教信仰什么的。
有,但不是宗教。
我突然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什么信仰呢?
他沉默不语,依旧在前面悄悄地走着。我逆着月光看他的剪影,突然就看到他把手伸在身前,微微低下头,很虔诚地对月膜拜。好像是作揖一样,又好像不是。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第四章
终于爬到了山腰那块巨大的岩石,这座山真的和动画片《狮子王》里的那座山一模一样。我站在巨石上鸟瞰大地,在月光的照耀下,可可西里大地上的沟壑就像是老人的皱纹,纵横交错,仿佛一只黑暗的爪子在蜿蜒,有一种苍凉的美感。
我望着那轮巨大无比的月亮,上面青灰色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站在高山之巅,似乎是可可西里的王者,然而我又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月亮的信徒。
山腰上果然有个山洞,这一点也和狮王山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这山洞就像一个房间一样,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出口。他没有驻足,径直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山洞里面就燃起了温暖的火光。
我走进山洞,立马被一阵暖意包围。我先是看到了一个大壁炉在燃烧,然后又看到了房间里的各种东西石桌,石椅,床,还有两口锅,墙角堆着一堆柴火,还有墙上挂着的许许多多的羊头骨。
他正坐在床上,脱掉了皮毛大衣,很慵懒的样子。
我走过去,很没出息地摸了摸石头椅子,惊奇地发现其精致无比,不禁发出感叹:哇,你住在这里
他笑了笑不说话。
你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啊。
父母呢?
我出生后就死了,他似乎也不感到沉痛,转而问我,吃东西吗?
谢谢,我不饿。
我在山洞里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个最令我惊奇的事山洞的西北角大抵就是这么个方位有一汪不小的水池。水池里有着清亮见底的水,水池的侧壁由于火光的映射,发出些极其瑰丽的荧光,橘黄,亮蓝,柠檬黄,似乎在变幻。而且,这水池子底部是一团黑色,深不见底,下边似乎连着一个隧道。
这里为什么会有水?我转过头去问他。
怎么不会有水?
可可西里这么干旱
这是神山。
我突然感到有点口渴,就说:这是什么水?泉水?能喝吗?
能。
我刚想捧起一捧水,看到水池子壁上那些荧光的颜色,突然又觉得很不放心,没有舀起水。他究竟想不想害我?
正犹豫着,他走了过来,说:正好我也渴了。
他弯下腰来,鞠了一捧水喝下去,很稀松平常的样子。他直起身来,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他这一眼有点深邃,似乎有何用意。
于是我也喝了池水,竟然清凉可口。
再仔细一想,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的顾虑,为了消除我的顾虑,他故意说口渴要喝水,来给我做示范,让我相信:这池水没有毒,他也照样喝。
我觉得有些羞愧,同时也觉得:他这人虽然不言不语,其实心眼儿挺好的。
山洞里暖黄色的光让我渐渐放松下来,我问他:水池子下边是什么?
他竟然笑了起来,说道:脑筋急转弯?
不是,我也笑了,为什么水池子看不见底?
那下面啊是个隧道。
哦?我立马来了兴趣,想过去一探究竟。我走到水池边,他不放心地跟了过来。
通向哪里?
他似乎有些犹豫,有什么忌讳似的:连着我另外一个屋子。
他把我拉了回去,说:你最多只能在那里喝水,或者舀出水来,不可以研究它,更不可以擅自下去。
为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露出一丝肃穆来,说道:Because that's my faith, my home, an unspeakable secret that you cannot face it.
我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无奈地才说:净欺负我英语没学好,四级都没考过。
他微笑了起来,在火光中,我又一次看清了:那真是一张典型的西方人的脸型,比汉族人更具棱角,鼻梁也更高更窄。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是一双金棕色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波澜,上面是维族人通有的宽的双眼皮。
我一时语塞,咽了一口口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少数民族的鸟语说了一个名字。我听起来,那很像阿依努儿或者是玛依努儿。
我笑了笑,摸摸自己的鼻梁:这不好听,我也听不懂。但我总不能叫你哎,我想得给你取个名字。
他昂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窝太深邃了,火光中,他的眼神被遮挡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他又用他们族的鸟语说了一个单词,虽然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我还能从他那深陷的眼睛里看出轻蔑。
怎么?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的名字代表我的信仰,岂是别人能改动的。
我恍然大悟,模糊地想起高中年代,有一个汉维混血的女生,似乎也像维族人那样,肤色发色浅,眼睛于我们异样,名叫伊宁。新疆有个城市叫伊宁,她的名字就是因为伊宁城而命名的,那里是她久离未归的家乡,是她家人心中的圣城。我们当时给她取外号,她很不悦。
那什么阿依还是玛依努儿的,估计就是这么个背景。
我对他说:抱歉我的直言,那我叫你什么?阿依努儿还是玛依努儿?
阿依吧,他朝洞口望了望,说道,阿依,就是月亮的意思。
嗯,可可西里的月亮可真漂亮。
好的,阿依努儿,只要念熟稔了,也蛮好听。
他看我一直在屋里游荡,略显紧张地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就很随和地说:别总是转圈儿,坐吧,毕竟你是客人嘛。
也许那时候我的脑回路不太正常,我一听他这句话就被吓到了,这和我是客人有什么因果关系吗?我的脑袋里一直回响着那句话,做吧,做吧,做
我很尴尬地笑着摆摆手,一边走出山洞一边说:算了吧算了吧,我上外面抽根烟
我走出洞口,一路在半山腰的大岩石上走出去十多米远,让可可西里零下几度的大气为我降温。我的汗唰唰地流淌下来,但这不是冷汗。
我脑子一片空白,一时抽风,把只抽了一口的烟弹在地下,刚想用脚踩,又心疼地捡起来,心里不停地想:这回算是进了狼窟了
不知不觉中,一个很平静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一激灵,责怪道:月黑风高的,别这么吓我好不好?
月亮挺白的啊。他抬头看了看月亮。他的深眼窝被月光照亮,我看到他的眼神中除了一如既往的冷静,还有一丝迷惑和天真。
可我的大脑里已经顾不得欣赏这么冷的幽默了。
他清了清嗓子,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不管怎样,还是屋里暖和,回屋里坐吧。
我一听到这句话,猛然察觉到,刚才那是一个误会,是坐而不是做。我一下子变得很尴尬,心里暗想着,亏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想的,我干脆让金雕给叼走了算了。
我装作妥协,跟他一块儿走进山洞,随口问了一句:那只金雕在哪里?
找它自己的窝去了,他搬来石头一点点将洞口堵上,你以为它晚上跟我一起吗?
屋里很暖和了,他脱掉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大衣,把缠在胳膊上驯鹰的纱布摘下来,然后从池子里舀了一大瓢水,浇在壁炉的火上。火渐渐地小了,池水也变成蒸汽散发到空气中,山洞内的空气一下子就不那么干燥了。
嘿,我问他,你从小都是一个人吗?
小时候不是一个人他头也不回,拿着火钳在壁炉里拨弄着,我爷爷把我带到了五岁,从六岁起,我一个人长大。
我不禁咂舌,我六岁的时候能干什么呢?
因为太小,所以也没有对爷爷有什么感情只是清楚地知道,爷爷对我的影响极其深远,以至于可以改变我的一生。
我仿佛在听一个故事一样:你爷爷过去之前,能找到医生吗?
不,他一定要走的,他在壁炉前蹲下,火光一闪一闪地映着他的脸,似乎呓语似的说,我们民族的人,只要一到七十岁,就要离开家去一个地方,在那里死去。
现在,我听到这种话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了,我很平静地问他:什么地方呢?
圣冢。
什么?
圣冢,朝圣的圣,坟墓的那个冢。
在哪里?
嗯现在你大概还不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是在爷爷走的那一天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