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墨池初次听到这个凄婉的故事的时候,震撼之余,亦为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己之情意唏嘘不已。她擅琴爱琴,遂对于伯牙断弦碎琴的情节印象最为深刻。
彼时的她,并不懂得知己之义为何,更不懂得“情”字之滋味若何。她只是莫名地,觉得这《高山流水》之曲与她因缘颇深,那曲谱上的每一个音阶都能够拨动她的心弦,让她整个人都为之或悲或喜。
于是,从那个时候起,《高山流水》的曲子,就成了墨池心目中最神圣而不可逾越的存在。
那琴谱她学得极快,就像是本来就会,只不过日子久了,渐渐淡了,然而一旦拾起,所有淡却的记忆就都重翻了上来,印象更加的深刻。
虽然如此,墨池却从没给任何人弹奏过这支曲子。
因为在她的心中,这支曲子,是应为知己、为知心人而弹奏的。
彼时的她,显然是没有知心人的。
知心人嘛?
墨池的心神一阵恍惚——
那日,墨池还在信期中。元幼祺见她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头儿,便班门弄斧地要为墨池奏上一曲。
“班门弄斧”这样自贬身份的字眼儿从堂堂天子的口中说出,墨池觉得好笑,遂由着元幼祺捡喜欢的曲子弹奏去。
元幼祺欢天喜地地净了手,又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衣衫。
这样的小细节,虽然不免让墨池想起那“爱红”的小插曲,但见皇帝如此珍视待琴,墨池的心中还是深以为然的,不由得点头赞道:“琴为君子器,陛下堪为君子表率。”
元幼祺闻言,自然是嘻嘻而笑,修长的手指徐徐波动琴弦,奏了几个音之后,歪着头问墨池道:“墨大家,如此,可有‘万物知春,凛然清洁’之意?”
墨池“噗嗤”失笑。
“万物知春,和风淡荡”“凛然清洁,雪竹琳琅”正是后世之人对《阳春白雪》之曲的赞颂之语。元幼祺所弹奏的那几个音阶,便出自此曲。
墨池又正色道:“不敢当。”
元幼祺亦笑了。
“大家”是对某一领域内博学深精者的敬称,亦是对女子的尊呼,墨池谦逊,自然称“不敢当”。
而这个“不敢当”,又有另一重含义,便是隐指元幼祺的琴技比照真正的前辈高人差得远呢!
当然,也有墨池的小小调侃之意。
元幼祺很有自知之明,要么怎会先挂出“班门弄斧”的名头以自嘲呢?
两个人小小地打了个机锋,皆觉彼此的心更贴近了些。
元幼祺的心里暖融融的。
她吸气,敛容,双手置于琴弦之上,缓缓推拨开来。
“绿绮”如静湖,时而被指尖若飞羽般轻轻点过,水纹跳动须臾,便消散不见;时而又被指浪划开大片大片的涟漪,重重叠叠,激荡到岸边,再返折回来,意犹未尽。
一曲《阳春白雪》罢,元幼祺指驻不动,心绪却禁不住还在随着那阵阵弦涛震彻不已。
墨池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注视着元幼祺的一举一动。
她的心绪,没有随着那曲子如何,却又为了那曲子如何了。因为奏出曲子的人,是元幼祺;拨动琴弦的,是元幼祺的手指。
渐渐地,墨池觉得,不止自己的心,还有自己的神与魂,都陷入了这个叫做“元幼祺”的旋涡之中。
莫说无法自拔了,她本就是陷在其中,甘之如饴的。
毫无征兆地,墨池冲口而出:“夜久酒阑,火冷灯青,奈此愁怀千结。绿琴三叹朱弦绝,与谁唱、阳春白雪。”
继而,怅然若失。
那是赵鼎的词,将满目的寂寥与内心的荒凉抒写殆尽。
墨池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词句来,但那种感觉很是分明。
仿佛,就在遥远的某年某月某夜,她就这样孤零零地守着一壶浊酒,对着那漫天的星斗,一腔愁怀,伴着一杯接着一杯的苦饮。
凛冽的夜风都吹不散她心头的灼躁;天上无数的星子,都驱不尽她无限的寂寥。
墨池的心脏,因为脑中幻化出这幅记忆中从不曾存在过的场景,而微微抽痛。
恍惚抬眸,对上了元幼祺复杂的目光。
墨池看着那双琥珀色中,映出的困惑莫名的自己,耳边回响着元幼祺状若自语的低喃:“与谁唱?与谁唱……”
元幼祺的眸子中,透出些许期待来。
她迟疑着,不知心里在为何迟疑。
终究是忍不住,迎向墨池的注视:“能为朕,奏一曲……《高山流水》吗?”
指尖传来丝丝痛意,像骤然被锋刃擦过。
墨池惊然抬指,怔怔地看着指尖上深深的白印——
她回忆着那日元幼祺的种种,却不知何时,竟无意识地用力按在了琴弦之上,险些割破了手指。
手指没破,她的心,却因为回忆,而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那日,元幼祺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而墨池没有给予她想要的答案的同时,竟然莫名其妙地因着元幼祺的问题,而泪- shi -了双眼。
更莫名其妙的是,她居然回问元幼祺:“子期若逝,伯牙肯断弦否?”
害得元幼祺一时间不解其意的同时,更骇然于她毫无征兆落下的泪水。
元幼祺显然慌了,再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一味体贴地哄着墨池,还特特地寻了各种有趣的话头儿讨好她逗她,直至把墨池逗得破涕为笑了,一场风波才算是渐渐平息。
从那时候起,一直到离开,元幼祺都再没有提过半句关于琴的事。墨池心内的愧疚感却是越攒越厚。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哭?
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说什么死不死、断弦不断弦的话?
墨池此刻还在不停地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