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征以来,捷报频传,京师中褒益赞美之辞都传到了边塞。封侯赏爵、赏田赐金更是连连,连他们这些下层士兵都跟着沾了光。何等荣耀,何等风光,旁人煞羡不得。他不明白将军有什么可烦脑的。
羲言并未理会他,视线越过他,望向帐外明朗的月光。
“现在何时。”
“近亥时了”
“我是问,现在几月了?”
“回将军,现在八月下旬,出征已有一个月了。”
八月,那里该下雪了吧……
小侍卫收拾的差不多了,他站起来轻轻退了出去,“将军,夜凉了,您早些休息,属下告退。”说着,便轻轻合上了营帐。
“等等!”羲言拦住他合帐的手,“你,尝过雪吗?”
看着他变得茫然的眼神,羲言笑了,“我尝过,是甜的,很甜很甜很甜。”
当羲言不知道是第几次大获全胜时,兀术站在他面前,倚着长戟勉强站住了,口中还不住地向外溢着血。“羲言,你很厉害。”
羲言皱眉望着他,第一次觉得胡语如此难解。
他望了望四周,竟然笑起来。“羲言,你看”他很吃力,但还在说着,“以后你可以在自己国里看雪了。”
羲言想起来那座白茫茫的雪山,还有山顶上那个笑得灿烂的彩衣少年。
那日马鬃飘飘,耳旁荡着的温热气息酥软了整个身子。
想起来每日准时出现在门前的两罐雪白。
兀术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羲言用力分辨着,可耳朵里尽是轰鸣的杂音,听不清了。
他认出来了,这里是兀术为他张罗加冠礼的草场。那时他们在这里载歌载舞,火光映天,有着宫廷里没有的热闹与自由。而他们现在正泪眼婆娑,拖牛牵羊的惊慌逃窜,望向自己的眼神都充满恐惧。他想起当年,中原人也是这般狼狈。
兀术越说越激动,竟哧哧掉起泪来。他说:“羲言,我不能陪你去看海了。”“羲言,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没有......不是,我...”羲言想解释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呆呆站着。心是空的,嗓子是满的,所有情绪都堵在喉头。
羲言脑中一片空白。他见兀术哭过两次,一次在草原上,明明怕得要死的他还死命挡在自己前面,一边哭一边跟龇露尖牙的狼打成一团,最后他坐着早已没气的狼身上呜呜地问:“羲,羲言,它死了吗…?”明明该哭的是狼好不好!一次是在那晚,他骑在自己身上,哭得不能自己。现在......欸,都这么大了,还是依旧这么爱哭啊。
他说:“只有打战,才有饭吃,才能活下去。”他们只是想要一块能种得出东西的土地,一条能常年有水的河,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可一心想要开疆拓土的汉人皇帝可不这么想,北方蛮夷的死活,可和他毫不相关。
对啊,他们鲜活的存在着,存在在过于沉重的中原文化中。
他记得唤他“小公子” 的胡人,面面相觑的胡人,见火起舞的胡人,喧腾吵闹的胡人。胡人不懂礼节,一举一动看似粗俗,实则热情又真实。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可,自己又做了什么......
羲言猛然惊醒,听到兀术的声音,“羲言,海是什么样的?”
“海啊。”他的声音竟也开始哽咽,“是我想你时的味道。”
兀术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够了,你走吧。”羲言打断他,闭上眼,仰头轻叹一句。
兀术站在那里不想走,他想再多看一眼羲言。
“滚啊!我让你滚听不到吗!”羲言面部狰狞的有些可怕。
汉军这边一脸疑惑,他们看着敌军首领呜呜啦啦跟将军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他像个小孩在将军面前掉泪时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而现在将军也如此失态,站得近的士兵,甚至能看见他眼中闪动的泪光。
他们......究竟发生过什么?
兀术终于跨上马,三步一回头再深深看了一眼,策马离去。
“将军!”副将当场跪了下来,“将军,现在敌军溃散,主将孤身落队,胜利在望,请允属下带兵为国擒贼!”
“不准。”羲言望着兀术的身影越走越远,轻声回了一句,怕惊着了他的马就跑不远了似的。
副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的仰起头。“将军....?”
“我说不准!你们也听不懂了一是吗!”羲言退了一步,将手中的剑插入地上,对视着在场的每一个将士。“你们,谁敢去试试!”
眼泪终于憋不住了,砸入干燥的沙土中,润- shi -了一片,哧哧作响。
第7章 南寻
他没在见过羲言,当他最后一次集结兵力时,汉军已经易帅。
兀术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什么,他说:“冲啊—”
易过主帅的汉军,没了战术和阵法的优势,在胡人的高大威猛下显得不堪一击。
数日之后,竟又打回电话最初的边界。
恍恍惚惚,仿佛做梦一般。
兀术还没继续南下,汉人皇帝已急忙派来了求和信使。
他问:“羲言呢?”
“叛国逆贼,辱逆圣上,斩其首,牵其族。”使者说。“今君高名已著,朝廷有意相交,唐尧大圣,周武至德,诚不宜复言,自招凶祸。”说这话时,又朝某个方向拜了拜。
羲言教过他一些汉语,但他仍听不懂他拐弯抹角的长篇大论。只是知道,羲言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