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名羽林军士锃亮的盔甲内都着鲜丽绯袍, 连长.枪的枪.身上都裹缠着绛红锦缎。
这样的排场, 这样的用度,难为礼部与内府如何在两日之内做到的。
很多人, 包括朝中臣子、普通士子, 看到这幅场面的时候,皆暗自摇头——
除了奏告天地,除了册封的仪礼, 以及入宫门的时候鸾车没有走正门……其余的所有程序,与迎娶皇后有何区别?
这还只是位居三品的昭妃呢, 品级连宫里的一品贵人都没及得上呢!
今上继位的时候, 便已经有了正妻丁氏, 丁氏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后。所以今上没娶过皇后,连几位一品位分的贵人都是自潜邸时候便已入府的。
虽然没法比较吧,但几乎每个见识过这场面,又有些头脑的,都毫不怀疑, 将来有朝一日,这位顾昭妃定会成为大魏的新皇后。
一国之君,至尊至贵,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地亲自去顾府迎亲。是以,吉时一到,身为迎亲使的元幼祺便带着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宫中出发,直奔顾府。
她端坐在马上,锦衣绯袍,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然而她内心的波澜翻涌又有几人知晓?
她没想到,从她在朝堂上主动提出至顾府迎娶顾蘅到她离宫出发之前,短短的两日光景,竟然能张罗出这么盛大隆重的场面来。她能想象得出,相关的官员、属吏在这二十多个时辰之内忙得何等人仰马翻。
而这背后,又昭示着什么?
昭示着父皇的催促紧逼,昭示着父皇对于这件事是何等的在意重视。
这其中的因果缘由,很容易想得清楚。正因为如此,元幼祺的心里更觉得不舒服了,极不舒服。
一股子酸水,从肠胃里逆涌上来,冲入鼻腔、口唇,在她的口中蔓延开来……强烈的酸涩,一重接着一重,势头劲厉,比那年亲眼所见的泛滥的河水都要汹涌,令人猝不及防。
马蹄子“哒哒哒”地踏在石板路面上,难得的悠然自在。身后的迎亲队伍,更是不甘寂寞地吹奏起了喜庆欢悦的曲子。
放眼望去,满目红云,铺展至远处,想不联想到喜事都难。
元幼祺却突生出一股子烦躁来。那股子烦躁,在她的胸口越团越紧,紧得像要炸裂开来——
她极想,特别想掉转身,纵马离去,再也不在这场可笑的局面中,扮演这么个类似于小丑的角色。
她这样,算什么?
她爱顾蘅,爱得刻骨铭心,却主动请缨迎娶顾蘅,将顾蘅送上她父皇的龙床。
元幼祺深觉窒息,她痛苦地仰起脸,看着头顶上称得上和煦的日头。
纵是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纵是她更清楚自己的打算,纵是她自认为已将一切掌控在手中,她才刚刚十六岁,眼前的一切,对她年轻的心绪,冲击太大了。
为了长久的厮守,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现在,她必须学会忍耐,学会承受。
元幼祺垂下眼眸,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通通压入心脏,一切,好好地藏在心里,便不会被人察觉了。
这便是砥砺吧?一次一次,一重一重,磨去了少年的棱角,一个人,才可以更接近心中所渴盼。
而在她的意识之外,某种生理上的更加强烈的渴盼,隐隐而生,在她的身体里,滋生蔓延开来。慢慢地,它们就会升华为某种急切的欲.念,难以克制的欲.念,只因那人而生,而灭。
禁宫宫门到顾府大门,并不算远。元幼祺强忍下心中的怨念,忍了没有多久,已经遥遥看到了顾府门前熙攘的人众了。
顾书言率阖府人候在府门口,见到马上的元幼祺,以及她身后庞大的迎亲队伍,顾书言带头拜了下去:“臣顾书言恭迎圣驾!”
迎亲使是代天子迎亲,他首先拜的自然是天子。
一时间,府门前乌泱泱跪了一地人。
只听顾书言又向元幼祺道:“见过吴王殿下!”
元幼祺早已经下了马,快步上来,亲自搀起了顾书言,“顾大人客气了。”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见。
顾书言起身的同时,目光就落在了元幼祺的脸上。元幼祺的身材,在同龄女子之中算是极高挑的,是以,这一眼,顾书言看得很清楚。
他立时便被那双似曾相识的琥珀色瞳子吸引了去,瞬间失神。
元幼祺察觉到他神色的异样,不解其意。她不记得自己同这位即将荣升为国丈的顾大人有过什么交集,除了阿蘅,似乎这是两个人第一遭单独相处。
这个问题在她的脑中转了个圈,便被她暂且搁下,又同顾书言寒暄几句,方问道:“新妇芳驾何处?”
作为天子妃,今日的新妇,当然不会亲迎出来。
“现在闺房中。殿下……”
顾书言的话未说完,就被元幼祺截过了话头儿,“本王去瞧瞧她。”
说罢,拔腿便走,还止住了随行。
她这一番举动,可把顾书言给惊着了。
他以为吴王只是随口一问,便要继续迎亲的程序,浑没料到,吴王竟然自己一个人,去了顾蘅的闺房!
顾书言很觉头大,看着元幼祺疾步而去的峻拔背影,生生咽下了已经滑到嘴边的婉拒。
罢了,就当是,圆映月最后一个心愿吧!此去一别,怕就是永别了!
顾书言默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想到顾蘅离那死地、死时越来越近,他心里还是尖针猛戳般的疼痛。
因为阖府都恭迎在府门外,顾府之内很是寂静。
元幼祺穿庭过廊,没遇到任何的阻拦,连半条人影都不见。她熟识顾府的构造,很快便寻到了顾蘅闺房的所在处。
因为新妇在内,闺房外侍立着两名贴身侍奉的侍女,并两名长相干净的小厮,以供差遣。
他们皆穿着簇新的衣衫,可见是为了今日的喜事而换的。
顾府门前并不似想象之中布置得花团锦簇,元幼祺之前看到的时候,觉得心中那股酸涩之意稍稍舒缓了些。然而,人的心理就是这般奇怪。她一面生恐顾府很重视这件事,一面又介意着顾府不重视这件事,而伤了顾蘅的脸面。虽然,以她对顾蘅的了解,顾蘅未必在意什么脸面不脸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