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缩着脖子,挨在阿碧胳膊旁,看得出来,她因为我抱得太紧而走路不稳,但我不敢放手,一放手,就会像刚才一样。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从我们身旁走过,嘴里叼着牙签,吊儿郎当地打量着阿碧。阿碧目不斜视地朝前走,我则慌得要死,几乎就要要放弃看电影的事。为首的一个皮肤很黑的男人突然上前拦住了我俩,阿碧站住了,而后喊了一声:“陈平升——”
陈平升是阿碧的父亲,那俩保镖这才冲上来驱赶混混。
黑皮肤男人打量我们一番,便静静地走开,我和阿碧好不容易挨到座位上,那是一个二楼的包厢,放开她的手,我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脖子的汗。
阿碧安慰我不要紧张,我那时没接触过社会,傻气沸腾,眼睛往哪里落就怕哪里被人张望。母亲从前拿来恐吓我的话渐渐在脑海浮现又渐渐模糊,反反复复循环,直到电影开始。
胡蝶扮演的陈圆圆缓缓走向镜头前,阿碧望向我,见我已经平静,便又扭回头去。
“你觉得胡蝶好不好看?”
阿碧问我。
我想想,说:“有时好看,有时粗鲁,她脸圆嘛。”
镜头转到陈圆圆和吴三桂重新相逢的那一幕,我说:“你看,她这个时候就特别好看,酒窝不深不浅的,一笑就春风拂面。”
阿碧望着我笑,我不知到她在笑什么,就听到她小声说:“这电影我昨日看过。”
我惊讶地想说些什么,镜头突然一转到吴三桂全家被囚禁时的场面,画面一下子变得很暗,我眯着眼睛想尽量看清楚些,一个黑影突然欺身向前,朝我的方向迅速笼罩下来。
吴三桂震怒,决定攻打李自成。
难以形容我那时那刻的震惊,以至于接下去的情节几乎完全看不进去,陈圆圆就是再美也没法在吸引我的注意力。
那不是蜻蜓点水,我心里明白。当我决计不去理会,当作一场误会时,我感到自己汗津津的手重新被她握进掌心。紧紧地,塞在她柔软的手掌里。从来没有哪一刻,能让我比现在心情复杂,许许多多影像在脑海中排列重组,千丝万缕,雪球似的滚成一团乱麻。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喉咙里有什么想挣脱。我听见她说。
“你要是害怕,现在就可以放开我的手了。”
那个从教堂回来,兴致缺缺的下午,坐她家的长廊上,风迎面吹来,绿色萝卜花长得勾得到头发,她问我:“余素,你怎么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第4章 第 4 章
捅破了的窗户纸很要命,完全收不住,那之后,我们经常像两只幼虫似的黏在一起,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下课后的女厕,女厕旁的假山,假山背后的- cao -场,- cao -场附近的水房。
并不是无人察觉,只是察觉的大家都当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谁也不去向老师告状,甚至没有人在我们面前露出鄙夷的神色,令人费解。
母亲难得在家,只要母亲在家,父亲就笑不起来,我总会告状,告诉母亲父亲又找多少女人回家过夜。我烦死那些锅贴女人,一个个生八条腿,苍蝇似的巴着父亲,父亲走到哪儿,那些苍蝇就跟到哪。
她们还爱对我说:“哟,这是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说得好像她看着我长大似的,好像她比比我大多少似的,她们当中不少有的比我还小呢。
当中最令我讨厌的就是一个叫张幼眉的。
父亲和她在一起,眼睛就看不到我,只看得到她。张幼眉年纪也不大,和阿碧差不多。她喜欢穿一条湖蓝色的旗袍,那是母亲的,她还喜欢一件白色的开司米,那也是母亲的,但她要抢。母亲珍爱的东西,她总要抢,活像个只吃过骨头没吃过肉的狗。
我不明白,妈妈身体极瘦,她的衣服没几个人穿得上,张幼眉那鼓鼓的胸脯和丰腴的胳膊是怎样艰难地塞进去的。
中秋节,母亲从外地回来。张幼眉正在父亲房里,母亲叫我我去叫她起床。张幼眉歪在床上,眉眼挂着霜似,灰落落的,两条胳膊上套着翡翠玉镯,一对珍珠耳环长长地垂到肩膀上,她招呼我坐,她光着上身盖在棉被里,我都不好意思看她,像什么样子。
“你穿衣服起来,我妈要来了。”
张幼眉像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似的,狠狠吃了一惊,从床上翻下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手也不推一下头发,就这么低头翻找衣服。我这才发现,她竟是裸着的,真好意思。她从一堆衣服中翻出一件白色的洋裙,那裙子像是我平时爱穿的那种。她穿上竟比我适合,仿佛一个女学生。我一惊。
“好了,我们走吧。”
张幼眉连口红也不点,挽着我,踩着矮跟鞋路都走不稳。
母亲坐在堂屋抽烟,用的就是那管像阿碧脖子的烟斗,我远远地走过去,母亲的目光就定格在我身上,一点也不挪开。
“素素,你站到边上去,”母亲对我说,“哪儿人,叫什么名啊?”
“我叫张幼眉,山东烟台人,现在临安楼挂牌。”
“临安楼。”母亲缓缓吐着烟,一个接一个烟圈从烟斗里冒出,“没听过,新来的啊。”
张幼眉腿一抖一抖的,脸涨得通红,话也说不清:“啊,对,对。”
母亲见她吓得如此,不由笑了,说:“我无意为难你,你坐下吧。”
那是母亲和张幼眉第一次会面,往后母亲回来,父亲总会提前让张幼眉回临安楼,然后恶狠狠地警告我,不许把张幼眉的事说给母亲听。我可不怕他,我就说。今年过中秋,母亲依旧让张幼眉留在家中。
中秋过后,有两天假期,阿碧跟我来我家玩。
母亲很喜欢阿碧,我真高兴,她让我带阿碧好好转转。阿碧不像最初见到的那个冷冰冰地,却爱笑的女孩,她将头发拉直,规规矩矩地梳起了两条发辫,只是俏皮的发带依旧在诉说着主人的小心思。甚至,她不再那么执着地爱穿旗袍,就是穿,也只穿花色素雅的,那些色彩纷呈,华丽的,都压了箱底。